文 _ [澳大利亞]蔡成
我的父親是納粹
文 _ [澳大利亞]蔡成

“我父親17歲申請入黨—德國國家社會主義工人黨,簡稱‘納粹黨’,后來加入黨衛軍。1942年,他赴斯大林格勒參戰,被俘。歷盡千辛萬苦逃回德國后,竟不知道戰爭已經結束,更不知道祖國已一分為二。他先被同胞懷疑是蘇聯間諜,接著又因曾參加黨衛軍這個‘歷史污點’而擔心受審。1960年,我們全家移民來到澳大利亞。自此,父親再也沒回過德國。”
赫瑞,德裔澳大利亞人。2013年2月,中國農歷新年剛過,他和他的中國妻子以及兩個孩子第一次來我家。餐桌上,他用親身經歷高度贊揚中醫,貶低西醫,精彩故事一個接一個甩,引來陣陣歡笑。后來說到父親,他用簡單幾句話就草草收工。這是我頭回碰到“納粹”后代,豈肯錯過。尋個空,我悄悄懇求赫瑞,能不能找個合適的機會讓我“打破砂鍋問到底”。赫瑞在深圳待過多年,他與第二任妻子就是在深圳認識并相愛的。我對赫瑞說:“我們算是深圳老鄉。中國有句俗話,美不美,家鄉水;親不親,故鄉人。”赫瑞笑了,爽快應允我。
2013年4月,赫瑞的母親去世,他說:“我們家純種的德意志人,就剩下我了。”話語里盡是憂傷。1960年來澳洲時,他6歲。前些年,弟弟死于一場意外,父親則是剛過知天命之年就去世了。我自作主張給赫瑞的父親取名“老赫瑞”,原諒我有意遮掩他的真名。
1925年,老赫瑞出生于德國慕尼黑。這一年,因“啤酒館政變”失敗而入獄的希特勒提前出獄,并出版自傳《我的奮斗》。1933年,希特勒出任德國總理,繼而登上總統寶座,《我的奮斗》成為德國中小學教材。此時,老赫瑞正是一名小學生。我疑心,希特勒的法西斯主義會被老師一再強調為“必考點”,非掌握不可。這樣一來,希特勒的政治思想便堂而皇之地武裝了老赫瑞的頭腦,進而武裝了他的四肢。
獨裁者都深知槍炮不是萬能的,唯有在思想上鉗制人民,才能真正奴役整個國家、社會和民眾。由此,無須刀槍壓陣、言辭威逼,人民自會心甘情愿地拋頭顱、灑熱血,奮不顧身地去為獨裁者效勞。千千萬萬的老赫瑞,就是被希特勒思想挾持而舍生忘死的普通民眾。
1939年,希特勒用閃電戰攻占波蘭。此時,14歲的老赫瑞正是翩翩少年,和很多德國同胞一樣為元首的英明偉大歡欣鼓舞,時刻不忘向領袖致敬和表示效忠:“Heil! Hitler!(希特勒萬歲)”世人把希特勒視為惡魔是后來的事,當時的德國人,誰不把希特勒視為至高無上的神。第一次世界大戰后,作為戰敗國的德國是一副徹頭徹尾的爛攤子,而希特勒上臺后效仿美國,大刀闊斧發展經濟,把德國改造成經濟強國。軍事上,希特勒先把捷克斯洛伐克收入囊中,后霸占波蘭,讓大多數德國人興奮得忘乎所以。世人大多如此,外族入侵,恨得牙癢癢,而當自己的祖國攻占異國,就忘了侵略者的罪惡,反倒會為血跡斑斑的勝利吶喊助威。
1942年,老赫瑞17歲,本是考大學的年齡,或者相準一個妙齡女孩準備進攻,而后享受花前月下、卿卿我我的美好時光。只是,在獨裁國家,人民不會有個人理想和意志,甚至日常生活和尋常情感也會被“沒收”,所以,17歲的老赫瑞的學業也罷,愛情也罷,全都成了鏡花水月。這一年是希特勒的多事之秋,閃電戰用得爐火純青從而橫掃歐洲大陸的德軍在莫斯科栽了跟頭。戰無不勝的神話破滅,希特勒號召全國人民踴躍參軍,老赫瑞作為熱血青年,決心效忠偉大領袖,加入希特勒的黨衛軍。最初,他被派往波蘭。
赫瑞說,父親去波蘭前,被選為某領域的優秀代表。希特勒接見了他,并給他頒發了獎章。
“什么領域?”
赫瑞不清楚。父親也不曾告訴他究竟是因為什么受到了希特勒的接見,而且,元首會給一個不曾上過戰場的男孩授予嘉獎。我疑心老赫瑞在入伍前接受了軍事訓練,也許在軍事比武中奪魁,如射擊大賽,于是受到表彰。
不能責怪赫瑞對父親的人生簡史模棱兩可。從戰俘營逃回國后,老赫瑞一直生活在擔驚受怕中。二戰后,抓捕、審判納粹黨徒的呼聲一直很高。直到1960年,以色列特工還不遠萬里飛赴阿根廷,抓捕、審判繼而絞死了改名換姓躲在那里的“納粹屠夫”阿道夫·艾希曼。老赫瑞參加過黨衛軍,這段不干凈的歷史始終壓在心頭。他經常夢見被蘇聯人追殺,與此同時,內心深處還有失敗和絕望。不能說老赫瑞還沉浸在希特勒描繪的強大的德意志帝國夢里,但祖國被侵占瓜分的事實讓他難以接受。這樣的心情,哪里還會有向兒女們詳細口述歷史的閑情逸致。
從赫瑞那里,我才得知黨衛軍分兩類,一類是電影里見識過太多的劊子手形象,屠殺手無寸鐵的猶太人和政治異己分子,這些劊子手往往由秘密警察(蓋世太保)和普通黨衛軍出任;另一類是手握槍炮,直接編入集團軍上前線,和德國國防軍并肩作戰的武裝黨衛軍。老赫瑞屬于后者。
評價武裝黨衛軍,最有發言權的莫過于戰功顯赫、與其正面交鋒無數次的蘇聯元帥朱可夫。他說:“希特勒麾下的納粹黨衛軍是最值得依靠的軍隊、最值得尊敬的對手。”朱可夫元帥還說,希特勒的武裝黨衛軍要么戰死疆場,要么彈盡糧絕被俘,絕不會投降。
事實的確如此。拋開政治立場與信仰的正邪之分,德國納粹武裝黨衛軍最符合軍人的標準。成員嚴格遵從信仰,忠于理想,以服從上級命令為天職,富有責任感、使命感與榮譽感,絕對忠誠于領袖,對敵人兇狠殘忍,在最艱苦的情況下也能保持頑強的斗志,戰斗力強悍。可惜,由于堅守的信仰是法西斯主義的錯誤方向,武裝黨衛軍最終一條道走到黑,隨著希特勒的滅亡而滅亡。
老赫瑞在波蘭短期享受了一番戰勝國主人的滋味后,就走向斯大林格勒,那里戰事正酣。關于這場戰役,圖書、電影已經描繪了一千零一次,我無意于畫蛇添足,只重復一句:這是人類歷史上最慘烈的戰役,歷時199天,雙方傷亡人數超過200萬。戰役落下帷幕,蘇軍以100多萬將士傷亡的代價慘勝,老赫瑞成為9萬多名被俘德軍中的一員。
戰俘中的一小撮經過紅軍的批評教育和感化,加入世界反法西斯隊伍中。這主要是德軍中的高級將領,普通士兵就去了戰俘營當苦力。二戰中,其實沒幾個道德高尚的國家把戰俘當人看。斯大林格勒戰役中被俘的9萬多名德軍將士,最后活著回國的僅有6000人。老赫瑞幸運地活了下來。
老赫瑞在西伯利亞鹽井采鹽,條件惡劣不可怕,可怕的是內心的煎熬。他和許多德國戰俘都抱著同樣的信念:失敗是暫時的,元首最終會像他自己所堅信的那樣雄霸世界。他決心逃跑,不僅僅是為了活命,更是為了回到自己的陣營,拿起武器再戰斗。第一次逃出戰俘營,老赫瑞很快灰溜溜地自己回頭。逃跑時是秋末,西伯利亞已是天寒地凍,野地里,他熬不過饑寒交迫。第二次,他學機靈了,選擇夏天開溜,但沒多久就被抓回戰俘營。
兩次“越獄”后,老赫瑞安分守己了好些日子,他還學會了打俄羅斯撲克。很快,因牌技高超,他和蘇聯看守打得火熱。他把自己的牌技傳授給看守,沒想到“撲克外交”奏效了。看守知道他賊心不死,居然給他出點子:一定要在夏天逃走,否則遲早會凍死在野外;出逃后,不管白天黑夜,一定要在玉米地里原地不動躲三天,這樣一來,追逃者就會以為你已凍死或餓死。
“我父親趴在玉米地里,餓了就啃玉米棒子。”赫瑞說。老赫瑞逃離戰俘營時,二戰已結束10年了。他逃跑時該是赫魯曉夫時期。按理說,二戰結束,所有戰俘都應獲得自由,回到各自的祖國。
老赫瑞回到慕尼黑,途中有多少曲折,赫瑞沒說,我也沒問。老赫瑞回到慕尼黑后大吃一驚,戰爭當真早已結束,他仍不相信元首已自殺身亡,盡管在戰俘營早有蘇聯人告訴他這些。冷戰陰云此時正彌漫在全世界,他不敢面對現實—祖國一分為二,且是界限分明的敵我陣營……慕尼黑屬于聯邦德國,有人懷疑他是蘇聯間諜,對他進行攻擊,并調查他的“來歷”。激進勢力則要求對曾經的黨衛軍成員一個個清算。
老赫瑞痛不欲生:“我為祖國出生入死,祖國卻不要我了。”他決心離開偉大的德意志。
赫瑞說他父親是個球迷。老赫瑞的故鄉有一支足球隊名叫拜仁慕尼黑。20世紀70年代,在“足球皇帝”貝肯鮑爾的帶領下,拜仁慕尼黑連續三次奪得歐洲冠軍杯。那些年,在澳大利亞,老赫瑞總會在黑白電視機前追看拜仁慕尼黑的比賽,無論勝敗,他都會又哭又笑,淚流滿面。那些年,赫瑞不懂父親的怪誕,等自己也到了知天命之年,才慢慢懂得父親的淚。故園北望路漫漫,雙袖龍鐘淚不干,魂兮終生不曾歸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