別看今天的架吵得空前厲害,起因卻很平常——不過是老婆子把晚飯燒好了,老頭兒還趴在桌上通煙嘴,弄得紙片、碎布條呀、粘著煙油子的紙捻子滿桌子都是。老婆子催他收拾桌子,老頭兒偏偏不肯動。老婆子的嘮嘮叨叨是通向老頭兒肝臟里的導火線,不一會兒就把老頭兒的肝火引著了。兩人互相頂嘴,翻起許多陳年老賬,話越說越狠。老婆兒氣得上來一把奪去煙嘴塞在自己的衣兜里,惹得老頭兒一怒之下,把煙盒扔在地上,還嫌不解氣,手一撩,又將煙灰缸打落在地上。老婆子更不肯罷休,用那嘶啞、干巴巴的聲音喊:
“你摔呀!摔呀!把茶壺也摔了才算有本事呢!”
老頭兒聽了,竟像海豚那樣從座椅上直躥起來,還真的抓起桌上沏滿熱茶的大瓷壺,用力摔在地上。老婆子嚇得一聲尖叫,看著滿地的碎瓷片和濺在四處的水漬,直氣得她沖著老頭大叫:“離婚!馬上離婚!”
這是他倆都還年輕時,每次吵架吵到高潮,她必喊出來的一句話。這句話好幾次曾把對方的火氣壓下去,后來次數多了總歸失效了。六十歲以后她便再也沒喊過這句話。今天又喊出來,可見她已到了怒不可遏的地步。
同樣的怒火也在老頭兒的心里翻騰著。只見他一邊像火車噴氣那樣從嘴里不斷發出聲音,一邊漫無目的地在屋子中間轉著圈。他轉了兩圈,站住,轉過身又反方向轉了兩圈,然后沖到門口,猛地拉開門跑出去,還使勁帶上門,好似從此一去就再不回來了。
老婆子火氣未消,站在原處,面對空空的屋子,還在不住地出聲罵他。罵了一陣子,她累了,歪在床上,一種傷心和委屈爬上心頭。她想,要不是自己年輕時得了那場病,她會有孩子的。有了孩子,她可以同孩子住去,何必跟這混賬的老東西生氣?可是現在只得整天和他在一起,待見他,伺候他,還得看著他對自己耍脾氣……她想得心里酸不溜秋。
過了很長時間,墻上的掛鐘提示已經整整八點了。距剛剛那場吵架正好過了兩個小時。不知為什么,他們每次吵架過后兩小時,她的心情就非常準時地發生了變化,好像節氣一進“七九”,封凍河面的冰就要化開那樣,剛剛掀起大波大瀾的心情也漸漸平息下來。
“離婚!馬上離婚!”她忽然覺得這話又荒唐又可笑。哪有快七十的老夫老妻還鬧離婚的?她不禁“撲哧”一下笑出聲來。這一笑,她心里一點皺褶也沒了,之前的怒意、埋怨和委屈也都沒了。她開始感到屋里空蕩蕩的,她的老頭兒呢?已經兩個小時了仍沒回來。外邊正下大雪,老頭兒沒吃晚飯,沒戴帽子、沒圍圍巾就跑出去了。地又滑,瞧他臨出門時氣沖沖的樣子,不會一不留神滑倒摔壞了吧?想到這兒,她竟在屋里待不住了,用手背揉揉淚水干后皺巴巴的眼皮,起身從門后的掛衣鉤上摘下老頭兒的圍巾、棉帽,走出了房子。
雪正下得緊。夜色并不太暗。雪是夜的對比色,好像有人用一支大筆蘸足了白顏色,把所有樹枝都復勾了一遍,使婆娑的樹影在夜幕上白茸茸、遠遠近近、重重疊疊地顯現出來。
一看到這雪景,她突然想到她和老頭兒的一件遙遠的往事。
五十年前,他們同在一個學生劇團。她的舞跳得十分出眾。每次排戲回家晚些,他都順路送她回家。她記得那天也是下著大雪,兩人踩著雪走,也是晚上八點來鐘,她擔心而又期待地預感到他這天要表示些什么了。在河邊的那段寧靜的路上,他突然仿佛抑制不住地把她拉到懷里。她猛地推開他,氣得大把大把抓起地上的雪朝他扔去。他呢?竟然像傻子一樣一動不動,任她把雪打在身上,直打得他像一個雪人。她打著打著,忽然停住了,呆呆看了他片刻,忽然撲到他身上。她感到,有種火燙般的激情透過他身上厚厚的雪傳到她身上——他們的戀愛就這樣開始了。
現在她老了。她那一雙曾經蹦蹦跳跳、分外有勁的腿,如今僵硬而無力。常年的風濕病使她的膝總往前屈著,雨雪天氣里就隱隱作痛;此刻在雪地里,她每一步踩下去都是顫巍巍的,每一步抬起來都十分費力。一不小心,她滑倒了,多虧地上是又厚又軟的雪。她把手插進雪里,撐住地面,艱難地爬起來,就在這一瞬間,她又想起另一樁往事——
他倆剛剛結婚那會,一天晚上去平安影院看卓別林的《摩登時代》。散場出來時外面一片白,雪正下著。那時他們正陶醉在新婚的快樂里。瞧那風里飛舞的雪花,也好像在給他們助興。他們走著,又說又笑,接著高興地跑起來。但她腳下一滑,跌倒在雪地里。他跑過來伸給她一只手,要拉她起來。她卻一打他的手:“去,誰要你來拉!”
可現在她多么希望身邊有一只手,希望老頭兒在她身邊!她想到樓上鄰居李老頭,文化大革命初期老伴被折磨死了。盡管有個女兒婚后還同他住在一起,但平時女兒、女婿都上班,家里只剩李老頭一人。老人總得有個伴才不孤獨!
真幸運呢!她這么老,還有個老伴。四十多年兩人如同形影緊緊相隨。盡管老頭兒性子急躁,又固執,心也不細,卻不失為一個正派人,一輩子沒做過虧心的事。在那道德淪喪的歲月里,他也沒丟棄自己奉行的做人原則。她還喜歡老頭兒的性格——真正的男子氣派,一副直腸子,不懂得與人記仇記恨。粗線條使他更富有男子氣……她愈想,老頭兒似乎就愈可愛了。 她在雪地里走了一個多小時,大概快十點鐘了,街上已經沒什么人了,老頭兒仍不見,雪卻稀稀落落下小了。她的兩腳在雪地里凍得生疼,膝蓋更疼,步子都邁不動了,只有先回去,看看老頭兒是否已經回家了。
她往家里走。快到家時,她遠遠看見自己家的燈亮著,有兩塊橘黃色的窗形的光投在屋外的雪地上。她的心怦地一跳:“是不是老頭兒回來了?”
當將要推開屋門時,她心里默默地念叨著:“愿我的老頭兒就在屋里!”這心情只有在他們五十年前約會時才有過。
屋門推開了,啊!老頭兒正坐在桌前抽煙。爐火顯然給老頭兒捅過,呼呼燒得正旺。頓時有股甜美而溫暖的氣息,把她凍得發僵的身子一下子緊緊地攫住。她還看見,桌上放著兩杯茶,一杯放在老頭兒跟前,一杯放在桌子另一邊,自然是斟給她的……老頭兒見她進來,抬起眼看她一下,跟著又溫順地垂下眼皮。在這眼皮一抬一垂之間,閃出一種羞澀、歉意的目光。這目光給她一種說不出的安慰。她站著,好像忽然想到什么,伸手從衣兜里摸出之前奪走的煙嘴,走過去,放在老頭兒跟前。什么話也沒說,趕緊去給空著肚子的老頭兒熱菜熱飯,再煎上兩個雞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