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年12月13日是父親逝世三周年紀念日。
父親生前的音容笑貌依然常常浮現在我的眼前。父親一生寬厚慈愛,心地善良,平易近人,樂善好施。他在藝術世界里孜孜不倦地辛勤耕耘近八十載,在詩、書、畫、印四個方面取得了輝煌的成就。
早年他全面繼承齊白石先生的畫風,六十年代開始創新,七十年代后,在繼承傳統的基礎上,在總結自己創新的經驗上,他成功地塑造了雛鴨的藝術形象。以后又在傳統的牡丹、藤蘿、荷花等題材上逐漸形成了自己的風格。他尊重、學習和借鑒其他藝術流派,從不訾議別人,給我留下一個永遠學習的榜樣。
父親歷史知識淵博,文學修養豐厚。幼時,給我講幾位婁氏歷史名人的故事。有婁師德的唾面自干之典故,告我做人要忍讓。束發之年,給我講婁敬見高祖之事。婁敬托同鄉虞將軍要求面見漢高祖劉邦,虞將軍見他穿著寒酸,勸他換一套體面的衣服,婁敬直言:“臣衣帛,衣帛見,衣褐,衣褐見?!备赣H在教我不卑不亢的處事之道。父親用自己的一生,言傳身教,要求我謙虛謹慎,忠厚為人。
童年的記憶猶新:常被父親捉去研墨,研墨對于孩子來講是極其枯燥的事情,我總是找借口逃避。有時想出去找小伙伴玩,又不能讓父親發現,就要貓腰低頭從窗下躡手躡腳地溜出去。有時會被父親大喝一聲,捉住后,父親會大笑著說:“難逃老夫法眼。”還有,就是在父親膝上的回憶。小的時候,總愛坐在父親的膝上吃飯。父親是一口酒一口菜地吃飯,不斷地夾一點菜送入我的口中,這一頓飯基本上我是不用動手的。但父親的快樂不在此處,他會偶然在我不注意時,在筷子上沾一點白酒送入我的口中。小孩子的嘴一碰到烈性的白酒,一副呲牙咧嘴的樣子,父親就會開懷大笑。再有就是坐在父親膝上看書的時候,父子各抱一本書,我一邊看書,一邊聞著父親口里吐出的香煙。冬日的陽光,透過玻璃窗槅,灑在室內的白墻上。屋里的煤爐燒得正旺,爐上的水壺冒著縷縷的蒸汽。父子相依,各看各的書,這是我的溫馨靜謐的童年回憶。
我1981年底到美國留學。我的書架上珍藏著幾盤上世紀八十年代的盒式錄音帶。在當時通訊極不發達的時候,這些托人遠渡重洋帶來的錄音帶,充滿父母的愛,珍貴無比,今日再放,雙淚長流。父親知道我將在美國大學開設中國畫藝術講座,特將當時中央廣播電臺英文節目中對他的采訪和中央臺英文版的齊白石藝術介紹錄制一盤。而后,自己又另錄一盤詳細的補充說明,帶給我作為講課的素材。在錄音中,父親詳細地講述了齊白石藝術的特點,由蝦、蟹、魚、蛙的藝術形象的塑造,到如何在文人畫的基礎上吸收民間藝術的色彩,由齊白石先生的衰年變法,講到他在繪畫和篆刻藝術上的膽敢獨造的創新精神。更為可貴的是,父親講述了自己的創作思想和創作實踐,對花鳥畫思想性,藝術性的理解。在錄音中,父親又談到他正在研究西方印象派作品,知道印象派藝術受到日本浮世繪的影響。父親幾次提到,讓我一定講明白,日本浮世繪最早是受中國繪畫的影響。在美國多宣傳中國文化,是父親多次叮囑我的任務。
父親2004年到加拿大我家小住時,帶了幾個極重的書箱。打開之后,都是國內出版的風景畫冊。父親知道我在加拿大一直在作山水畫創作,并小有成就,他甚為高興,特地不遠萬里帶來資料書籍給我作參考。陪同父親購書的學生告訴我,那天婁老心情極好,選購圖書不計成本,結賬競達人民幣兩千余元。學生提醒,問是不是買多了?父親連說不多,不多。數年來,我的書架上有許多父親帶來給我的書。凡在北京看到好書,父親必買兩本,一本自用,一本給我。書架上的“秋水軒尺牘”,“詩韻新編”,“常用字字帖”等書的扉頁上都有父親那熟悉的字體: 述澤學習,澤兒可讀,澤兒一覽,下款乃翁。今再撫書見字,家翁已逝,遺愛猶存,不勝潸然。
2007年夏,父親在北京中國美術館舉辦大型的個人展覽。我于展覽前回國,協助幫忙展覽的籌備工作,并組織了一批加拿大的畫家朋友來參加盛況空前的開幕式。當時父親較忙,但他一定要親自來酒店當面答謝這些遠道而來的加拿大朋友。他表現的不是個人的禮貌,而是中華民族的待客之道。直至今日,這些朋友還保存著父親同他們在北京的酒店大廳的合影。
2009年回北京看望父母。九月初,父親帶我去北京一家電腦數字印刷公司去看他的作品印刷樣品,選出一張認為滿意的作品,讓我帶回加拿大。回加拿大當日早晨七時許,我被一陣敲門聲驚醒。開門一看,是在保姆陪同下坐在電動輪椅上的父親。父親說,昨晚想起交給你的那副畫左下腳太空,要加鈐一方壓腳章。因怕我已打行李,所以提早趕來。父親親自從懷里取出印章,親自沾滿印泥,親手按下印章,“三百石印富翁門下”,幾個蒼勁的朱文篆字赫然紙上。在北京初秋的陽光下,看著父親乘電動輪椅遠去的背影,我心里涌起一陣感動,父親的舐犢之情何其深也。
父親從來不理家務,但在九十年代到加拿大我家小住之時,卻是我家的臨時工。當時我女兒尚小,我們夫妻白天要上班,母親基本上承擔了照看孫女的任務。可是,母親有時要出去買菜,要去郵局寄信,就要臨時把孫女托給爺爺照看。小孫女滿處跑,爺爺就要到處追。雖累,但是爺爺很開心。爺爺笑著對孫女說:“你爸爸媽媽是長工,奶奶是短工,爺爺是臨時工。”


2001年父母在我家小住時,收到一封由北京家里轉來的信。這是一封求畫的信,求畫的人是四川一位上學的小女孩,不幸得了白血病,身體和精神都很痛苦,不知能活多久。她非常仰慕父親的藝術并想求一幅作品。父母看信后,心情都很沉重。幾天后,父親為這個孩子畫了一幅牡丹小鴨,并提詩一首。父親把畫親手交我,囑我拍照后,用掛號信寄出。今天我找到這幅照片,父親是這樣題的:牡丹富貴受人稱,送暖春風吹復生,莫道院中多寂靜,嘎嘎鴨仔噪新生。辛巳冬八十三叟婁師白作于溫城。數年后,我帶一團加拿大畫家到四川自貢訪問,當地一位朋友特別找到我,他就是2001年父親寄畫的孩子的父親。他特來表達對我父親為他病重的女兒作畫的感謝。孩子已經不在人世了,但父親的畫,滿足了她生前的一個愿望。他對父親的感激之情溢于言表。我很感動,父親撒下的慈愛的種子,由我收獲了。這是父親留給我的最大的遺產。

父親的思想是開放的。他永遠懷著孩童般的好奇心和求知欲對待新鮮事物的出現。我帶他走訪了幾位加拿大畫家的畫室,了解現代繪畫藝術流派的形成,討論藝術上的和而不同之道。我們討論最多的是中國畫的創新和發展的問題。藝術貴在創新,筆墨當隨時代這是一切有創意的藝術家深明的圭臬。父親的主張是:厚今而不薄古,基中可以融洋。中國畫一定要有自己的時代面貌,中國畫一定要改,一定要變。當時畫壇上某些名人之后,打著父輩的旗號,以機械的抄襲,死板的模仿為能事。父親很看不起這些人,痛斥這些人為啃老一族,一代不如一代,路只能越走越窄。我同父親討論過齊白石先生的繪畫理論和實踐,其實就是“學我者生,似我者死”和“膽敢獨造”的創新精神。
父親在我家的畫室內,創作了許多極具抽象意念的水墨畫,只是他感到還不成熟,從未示人。有一天,父親來到我的畫室,對我說:“爸爸想再變畫法,有所突破。你畫一幅6尺山水,我來補前景?!蔽耶嬃恕奥浯壣街边@幅作品,父親認為還可以,他提筆補畫了幾排松樹。松樹用濃墨重彩,筆力雄健,墨色混合,厚重沉穩, 與父親以往的松樹處理手法大不相同。許多朋友多次愿出高價購買這幅作品,但我一直珍藏著。這幅作品飽含著父親對我的厚愛。
我今天可以告慰父親的是,我的作品《紅妝》在2013年加拿大B。C。省悉尼美術展覽中,獲得了組委會授予的評審獎。我的第三本畫冊也即將付梓,封面用的是父親生前為我寫的題詞。
父親雖然離開了我,但他對我的教育、培養和關愛永遠留在我心間。親愛的父親,我永遠懷念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