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作者應該如同高明的說書人,在侃侃而談、娓娓道來之中,常常出人意料,讓一個偶然的情狀憑空發生,激起讀者思維和感情上的軒然大波,但細心揣摩,潛心領會,又覺得這意外情況的發生,符合人之常情,事之常理,突然而不突兀,偶然而又必然,讀者的思維和情感漸漸被引向深層,進入一種若真若幻的藝術妙境。
莫泊桑的小說《項鏈》,寫女主人公瑪蒂爾德,為參加夜會從女友佛來思節夫人那兒借來了一掛鉆石項鏈。在夜會上,她戴著項鏈,狂熱舞蹈,大出風頭,誰知樂極生悲,將項鏈丟失了。這一意料之外的突然打擊,無異于雷霆乍驚,風云突變,使瑪蒂爾德從狂歡的云霧里頃刻栽進痛苦的深淵中。“我……我……我丟了佛來思節夫人的項鏈了!”你看她,恐懼倉惶,手足無措,甚至語無倫次,傾家蕩產的陰影已籠罩在她的心頭。
其實,這一突變有一個容易被人們忽略的漸變過程。夜會上,瑪蒂爾德興奮、狂熱、陶醉、沉迷。幸福的云霧、勝利的甜蜜,早已使她忘乎所以,因而災難和痛苦的降臨已不可逆轉。她離開舞廳時,注意力集中在如何從貴婦人的眼皮下躲開,根本沒有心思顧及脖子上的項鏈是否還在,等逃到大街上,她的注意力在找車、御寒上,根本沒有顧及脖子上是否還有項鏈。所以,項鏈丟失,無法找尋,仿佛禍從天降,實乃禍伏福中,既令讀者驚駭,又使讀者信服。
瑪蒂爾德為賠償項鏈,傾家蕩產,苦熬了十年,誰知十年后與佛來思節夫人重逢,才得知所借項鏈原是贗品:“唉!我可憐的瑪蒂爾德!可是我那一掛是假的,至多值五百法郎!”這一結局大大出乎瑪蒂爾德和讀者的意料,但仔細咀嚼,反復體味,又覺得完全在情理之中。瑪蒂爾德挑選項鏈時,眼花繚亂,遲疑不決;挑中項鏈時,心緒忐忑,極度興奮;借得項鏈時,欣喜若狂,忘乎所以,根本無法也無暇辨別項鏈的真偽;她購買項鏈時,只憑記憶,按櫝購珠,買得項鏈時,只問價格,不究實質;歸還項鏈時,窮于應付,慌于掩飾,根本沒想到向賣主或借主問明或說明項鏈的真相。佛來思節夫人借出項鏈時,慨然輕允;收回項鏈時,不屑一顧。這串項鏈的價值和在她心目中的位置已不言而喻。但這一切并沒有引起瑪蒂爾德(包括讀者)對項鏈真偽的懷疑。
瑪蒂爾德家境寒傖,連“一粒珍珠、一塊寶石都沒有”,這也是她不辨項鏈真偽的重要原因;但更重要的原因還在于她對資產階級上流社會一心向往,一味追求,而沒有一點警惕,一絲戒備,以至于被魚目混珠、以假亂真所蒙蔽,用十年歲月艱難掙扎的代價,只換得舞會上的一顯豐采,如一現曇花。如果說在借項鏈、買項鏈、還項鏈中,瑪蒂爾德的失去常態導致對所借項鏈的不辨真偽帶有偶然的因素,那么,她家境的清寒和她對富貴的癡迷之間的尖銳沖突,則是沒法辯識項鏈真假的必然原因。
一般來說,意外結局的出現安排在后,個中情理的交代埋伏在前。《項鏈》中兩次意外情況的突然出現,都是在情理敘述水到渠成的時候,順理成章的階段。但也有意外情況出現在前,個中情理交代在后的。節選自《三國演義》的《楊修之死》,一開始就公布了楊修被曹操下令推出斬首的死訊。這一意外情況突然出現,激起了讀者強烈的興趣。然后,作者逐一介紹楊修才思敏捷,謀略不凡,但又恃才放曠,行動粗疏。在曹操面前耍小聰明,當眾道破曹操奸詐的居心,參與曹氏父子王位繼承權的斗爭,在曹操進退維谷、心煩意亂之時,又擅自教隨行軍士,收拾行裝,準備歸程,因而累遭曹操厭惡、忌恨,甚至激起曹操大怒。這樣,忌賢嫉能的曹操容不得恃才傲物的楊修就完全在意料之內、情理之中了。意外突變始于前,情理敘述繼于后,一般是在倒敘的作品中,目的是誘引讀者好奇的心理,激發讀者探源的興致。意料之外的轉折,情理之中的敘述,是人物性格發展的必然邏輯,典型環境造成的必然結果。
《項鏈》中瑪蒂爾德向佛來思節夫人借項鏈,意外地在舞會后失項鏈;用高昂的代價花十年勞苦賠項鏈,意外地得知失去的項鏈是贗品。這些偶然的情節,含有必然的因素,這是瑪蒂爾德愛慕虛榮如癡若狂的自食苦果。瑪蒂爾德閑坐窗前的時候,也偶爾追憶當年舞會的榮耀,慨嘆歷史的錯位。由此,作者作了懸想:“要是那時候沒有丟掉那掛項鏈,她現在是怎樣一個境況呢?”看來有這樣幾種可能:一種是完璧歸趙,將項鏈還給女友,她的生活依舊寒傖,她的靈魂依舊無法安寧,她比先前陷入更深的精神痛苦之中。另一種是她利用自己的色相躋身于燈紅酒綠、紙醉金迷的上流社會,甚至爬上了貴婦人的寶座,她為此更加沉迷和陶醉。但作為文學作品的小說,失項鏈比不失項鏈好,特別是失去假項鏈比失去真項鏈好。莫泊桑這樣的藝術處理,特別是這種“永遠也料不到的結尾”,更符合瑪蒂爾德虛榮心、愛面子導致活受罪這一性格發展的邏輯,也更使讀者從瑪蒂爾德命運的可悲可嘆中,獲得啟示與教益。
意料之外和情理之中的關系,是一個質變與量變、偶然與必然的關系。
瑪蒂爾德心比天高、身為下賤所形成的種種苦悶,對上層奢華生活所作的種種幻想,應邀參加夜會因沒有漂亮衣服、沒有珠寶對丈夫的種種埋怨,舞會上大出風頭所享受的種種歡樂,這一切都應該看做是失去項鏈這一質變的量的積累,這一偶然性結局的必然性因素。正是由于對上層生活的熱烈向往與追求,瑪蒂爾德才會在舞會上作出一番充分的表演,以博得人們的青睞;正是由于舞會上的忘情歡樂,才會帶來失去項鏈這一悲慘的結局。量的積累,一般不呈現顯著變動的狀態,因而容易為人們所忽略。失項鏈前的種種端睨,正是質的飛躍前的量的積累,偶然情況出現前的必然因素的交代。莫泊桑的高明處在于不著痕跡,不露聲色,誘引讀者。“無意閱過,當是閑筆。后經點明,方知是有用意。”
按照唯物辯證法的觀點,質量可以互變,偶然與必然在一定條件下也可以向自己的對立面轉化。瑪蒂爾德由悲轉為喜,由喜又轉為悲;菲利普夫婦由恨于勒轉為盼于勒,由盼于勒又轉為恨于勒,轉化的關頭往往是意外情況出現的時刻。沒有矛盾的轉化,就沒有意外情況的突然出現。轉化關頭到來之前,故事的演變,情節的發展,就潛伏著意外轉折的緣由的交代。從這個意義上講,瑪蒂爾德的悲中伏著喜(對上流社會的癡迷神往,并自我陶醉于其間),喜中更伏著悲(從得意忘形到樂極生悲);菲利普夫婦恨中夾著盼(盼望發財,向上爬),盼中也夾著恨(恨于勒的姍姍來遲,是為現象;于勒不能滿足他們發財愿望的危險潛伏其間,細心的讀者會有預感)。
究其實,只要作家扎根于堅實的生活土壤,那么,偶然的巧合、意外的轉折及其個中的情理,確系小說創作汩汩流淌的藝術源泉。與此同時,這也是小說閱讀者和鑒賞者應該投以較多興味的關鍵所在。
作者單位:江蘇省新沂市高級中學(22142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