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編者按:張志功同志曾任老一輩無產階級革命家習仲勛同志秘書20年,他寫的《我在習老身邊20年》一文,真實、具體、生動地記述他在習仲勛同志身邊工作期間所發生的事,十分生動感人,是一篇十分有歷史價值和資政育人價值的口述史。
我們知道,1978年4月至1980年底,習仲勛同志主政南粵,帶領廣東省委一班人在改革開放中先走一步,為黨和人民立了新功。那三年,正好是張志功同志因《劉志丹》小說冤案牽連同時被關押、受審查后分離了16年又回到他身邊工作,是這一段歷史的目擊者和見證人,這便成了文稿較為詳實的一段記述。今年正值習仲勛同志誕辰一百周年,為紀念這位廣東改革開放的先行者,杰出的無產階級革命家,為表達廣東人民對老書記習仲勛同志的深切懷念,本刊征得張志功同志同意,從本期開始,將在紀實版上分三期選載該文,以饗讀者。
2001年,習仲勛書記已是88歲高齡。10月15日這一天,家人在深圳為習書記舉辦88歲壽宴。按照中國人的習慣說法,88歲是“米壽”,是人生一個非常重要的日子。習家四代人及親朋好友齊聚一堂為老人祝壽。這是習書記家人難得的一次大團聚,而唯獨近平沒有到場。不是他不想參加父親的壽宴,而是時任福建省委副書記、福建省省長的他,公務在身,無法參加。于是,他抱愧向父親寫了一封拜壽信。
在信中,近平深情地寫道:“自我呱呱落地以來,已隨父母相伴48年,對父母的認知和對父母的感情一樣,久而彌深。”
近平接著寫道:“我從您身上要繼承和學習的高尚品質很多,一是學您做人。您為人坦誠忠厚、謙虛謹慎、光明磊落、寬宏大度,您一輩子沒有整過人,堅持真理,不說假話,并且要求我也這樣做,我已經把您的教誨牢記在心,身體力行。二是學您做事。爸爸自少年就投身革命,為黨和人民建功立業,我輩與您相比,實覺汗顏。特別是您對自己的革命業績視如煙云,從不居功,從不張揚,更值得我輩學習和效仿。三是學您對共產主義信仰的執著追求。爸爸對共產主義的信念堅定不移,相信我們的黨是偉大的、光榮的、正確的,您的言行為我們指明了正確的前進方向。四是學您的赤子情懷。爸爸是一個農民的兒子,熱愛中國人民,熱愛革命戰友,熱愛家鄉父老,熱愛您的父母、妻子、兒女。您像一頭老黃牛,為中國人民默默地耕耘著。這也激勵著我將畢生精力投入到為人民服務的事業中去。五是學您的儉樸生活。爸爸一生崇尚節儉,有時幾近苛刻,家教嚴格是眾所周知的。我們從小就是在您這種教育下養成勤儉持家習慣的。這樣的好家風我輩將世代相傳。”
這封信,既是近平個人并代表晚輩對父親真情實感的流露,又是一個革命后代繼承先輩精神的誓言。
當橋橋在壽宴上向大家宣讀這封信的時候,禁不住熱淚盈眶,在場的人無不為之動容。
而習書記聽完兒子的來信,非常理解兒子,以一個老革命家特有的情懷坦誠地向家人、子女和親朋說:“還是以工作為重,以國家大事為重。”
橋橋是習書記和齊心大姐的第一個孩子,隨父母從陜甘寧邊區到西北局駐地西安,又到首都北京。她從小乖巧、聰明、有主見,盡心呵護年幼的弟弟妹妹,是他們的主心骨。習書記格外疼愛她,橋橋也特別愛她的父親。
橋橋是弟妹中陪伴在父親身邊時間最長的。習書記復出南下廣東,橋橋經中央領導批準,作為父親身邊的工作人員隨行數年,從而使她對父親有了不同一般的了解。橋橋深情地說:“這一切,都使我有更多的機會得到父親耳提面命的教育,對他有了比較深刻的了解,不僅僅是看到了家庭生活中慈愛的父親,還親身感受到了他在工作崗位上的精神風采。”
習書記晚年退居二線休養時,正在武警總部任辦公室副主任兼外辦主任(副師級)的橋橋決然辭職,專心照顧父親11年多,直至老人辭世。2011年,為紀念去世已經9年的父親,橋橋寫了《俯首甘為孺子牛——回憶我敬愛的父親習仲勛》一文。她這樣總結父親的品格:“魯迅先生有兩句表白自己心跡的詩,也是毛主席所贊賞和常常誦念的,一句是《自嘲》中的‘橫眉冷對千夫指,俯首甘為孺子牛’,一句是《答客誚》中的‘知否興風狂嘯者,回眸時看小於菟’,用這兩句詩來概括我父親的品格是比較貼切的。他感情豐富,個性鮮明,既具錚錚鐵骨,又有綿綿柔腸:他愛僧分明,嚴慈相濟,既敢言敢怒不顧個人進退得失,又寬厚大度沒有半點個人私隙。他是一個生活在我們身邊的人情味十足讓人倍感親切的普普通通的人,同時,更是舍棄了自我,把一切獻給了黨和人民的令人敬仰的人。”
橋橋這篇回憶文章,通過許多日常生活中的故事,記述了一個出生入死執著信仰的共產黨人、一個和群眾血肉相連的革命老戰士、一個俠肝義膽平等待人的好領導、一個舐犢情深嚴慈相濟的好父親。這篇情深意切的思親之作,是橋橋2011年10月13日在習書記98歲華誕前夕的一次座談會上宣讀的。她思父之情難以抑制,宣讀中數次聲淚俱下,我也悲情涌動,眼淚不由自主地流了下來……
習書記一生嚴于律己,寬以待人,有口皆碑。
他一言一行,很注意政治影響,對自己、對親屬、對身邊的工作人員要求極嚴。
1958年春天,習書記和周恩來總理、彭德懷副總理一起去河南三門峽,召集豫、陜、晉三省領導人開會,研究三門峽水庫壩高問題。須知庫壩的高低,決定水庫的容量,關系到河南省特別是陜西省被水所淹面積大小及大批移民的安置,事關重大。因此,周總理決定親臨現場召集這次會議。我作為隨從人員前往,有幸近距離目睹一代偉人周恩來總理的風采,也有幸親眼看到了彭老總那憂國憂民的肅穆神情。
我隨同習書記、周總理乘坐一架小型飛機從北京飛往鄭州。這是我第一次坐飛機。那一天,風和日麗,萬里無云,我有點興奮,甚至有些激動。周總理平易近人,在飛機上同習書記不時地看地圖、研究工作,我和總理的秘書李巖就站在周總理和習書記的旁邊。隨同的新華社記者眼疾手快,拍下了這個珍貴的歷史性場景。
飛機到達鄭州以后,我們換乘火車到達三門峽。這時彭老總已經先期到達。一見面,彭老總給我的印象是不茍言笑,一臉嚴肅,總是皺著眉頭在思考問題。我想,也許是當時出現的種種問題使他高興不起來吧……
會后,周總理、彭老總、習書記一行到陜縣、偃師縣考察座談,接見干部和群眾。豫、陜、晉三省是習書記長期戰斗和工作過的地方,因而情況熟悉,熟人很多,可在考察中,他總是走在周總理和彭老總的身后,有意避開記者鏡頭,不讓在報道中突出自己。
習書記歷來討厭擺譜,反對搞形式主義。幾次出國訪問,或是下基層調查研究,既不帶警衛員,也不帶醫生和護士,只帶必要的工作人員。我跟他幾次出差,都是身兼數職,既是秘書,又是警衛和勤務員。下鄉時,他不事張揚,輕車簡從,只允許少數必需的地方官員陪同,絕不前呼后擁,盡量減少地方麻煩。1958年秋,他到陜西省基層視察工作,代表國務院到蒲城等縣看望下放勞動鍛煉的機關干部,我也隨同前往。地方干部組織群眾及小學生舉著小旗,敲鑼打鼓夾道歡迎。習書記看到后非常惱火,嚴厲批評這種做法,說干部搞特殊是不正之風,此風絕不可長。又說自己雖然“官”做大了,也只是一個人民公仆,沒有什么了不起,何必興師動眾搞這一套。
習書記長期生活工作在北方,初到廣東時,特別不適應酷暑,到了夏天,熱得大汗淋漓。那時省委只有常委會議室裝有空調,他的辦公室及住處只有風扇,酷熱難耐。澳門知名愛國人士、澳門中華總商會會長馬萬祺先生見此情景,主動給廣東省委送了3臺空調,指名給習書記1臺。省委辦公廳接待處通知我去領取,我以為習書記定能接受馬先生的好意,誰知他堅決不接受,當即叫我原封不動地送回省委辦公廳接待處,讓裝到省委會議室大家共享。
1978年秋,習書記在廣州開完干部會以后,隨即到粵東地區搞調查研究。開始每到一縣,都有縣委書記、縣長一班人遠遠地來迎接,最后離開時,縣委原班人馬又遠送出境,這好像成了一種約定俗成的禮儀,很多人自覺或者不自覺地都接受了。習書記對此卻非常反感,認為這是勞民傷財,脫離群眾,影響不好,便帶頭制止這種做法。此后形成制度,每到一處,我都提前把習書記的要求通知接待單位的領導,禁止了各地興師動眾迎送領導的現象。
在廣東任職3年期間,習書記無論上下班、開會、下鄉,還是參加外事活動,一直坐的是一輛小面包車,省委給他配備的進口小轎車,他堅決不坐。1979年春,楊尚昆同志到廣東任省委第二書記,也同他一樣坐小面包車。兩位老革命在領導干部用車問題上提倡艱苦樸素,給廣大干部做出了榜樣,至今仍被人們傳頌和贊揚。
廣東省與澳大利亞新南威爾士州結為友好省州。應新南威爾士州政府總理的邀請,習書記率廣東省友好代表團于1979年11月出訪,返回時,途經香港參觀訪問。按當時政策規定,每人可免稅帶一“大件”家用電器。如,彩電、電冰箱之類,因為價格比內地便宜很多,出國人員都競相購買。但是習書記在香港定了一條紀律,明確要求大家回去時,帶頭不買,不帶任何“大件”家用電器。同志們都自覺遵守,以致從香港乘火車回到廣州車站下車時,迎接代表團歸來的同志及鐵路工作人員,發現我們13個人竟然沒有一件“大件”家電時,甚為驚奇,一時廣為傳頌。以后他幾次出國,仍是帶頭什么也不買,不僅“大件”不買,“小件”也不買。不僅違反政策的事他從來不做,就是政策允許,而他認為影響干群關系、影響黨在群眾中形象的事,他也不做。他在廣東大力推動對外開放,卻堅決反對崇洋媚外,說中國人一定要自尊、自重、自愛,要長志氣。產品現時沒有的,或者質量不如人家的好,承認自己落后,努力自強不息,奮斗10年、20年就趕上去了。
正如習書記所預言的那樣,20多年以后,中國的國產家用電器,不僅滿足了國內市場的需要,而且遠銷海外。如今,誰出國還愿意去買那些所謂的“大件”家用電器?可在當時能像習書記那樣做的又有幾人?
習書記當“官”幾十年,從不謀私,不講情面。一次,他的家鄉富平縣“父母官”進京,請求他批撥一些物資。那時物資很緊張,按常理,照顧一點也不過分。但他沒有答應,并講了為什么不能批的理由,家鄉干部表示理解,說在習書記這里上了一堂黨課。
習書記在廣東工作期間,先后兼任廣東軍區第二政委、第一政委。為了便于聯絡省委同廣州軍區的工作,軍區首長請示習書記,打算給我在軍區部門安排一個職務。能在軍隊中兼個職,我當然愿意。但習書記認為這樣做不妥,沒有答應。他對自己身邊的工作人員,尤其是秘書,向來高標準嚴要求,從不特殊照顧,更不封官許愿。我長期在他身邊工作,受他教育和影響,對此很能理解,也能正確對待。事后,熟悉我的同志在閑談中提及此事,認為我在習書記身邊工作時間長,又經過多年歷練,在軍區部門安排一個職務,似乎也不算過分。我對他們解釋說:“我認為,我的本職工作還沒有做得很好,領會習書記的意圖有時還有偏差,少不了受他嚴厲的批評,這是對我真正的愛護和關心。也正因為這樣,他對我要求更嚴,在工作安排和職務上更注意影響。這是習書記的一貫作風。”
當年,為我的職務安排,還發生過一場小小的“風波”。最近,我從原廣東省委副秘書長琚立銘那里才知道了有關詳情:1980年10月下旬,中央決定調習書記回中央工作,我也即將隨同。當時琚立銘擔任省委常委、書記會議機要秘書,他認為我任科級職務30多年,不提拔,不公平,建議把我由“正科級秘書”提拔為“副處級秘書”,得到了當時的省委常委楊應彬、省委辦公廳主任秦文俊、副主任陳仲璇的支持。正在辦理任職手續時,習書記知道了這件事,急召四人到他的辦公室,嚴肅批評他們是“違反組織原則”,“支持向組織伸手要官”、“影響惡劣”,并要求這四位同志做“深刻檢討”。
1979年初春,以江蘇省畫院院長、省美協主席亞明為首,包括宋文治、魏紫熙等10多位著名書畫家應邀到廣州做客作畫,由省委辦公廳出面接待。工作之余,我也有一點欣賞字畫的雅興,那時,我若是想求一張名人字畫,應是很方便的,但我考慮自己是領導的秘書,始終沒有開過這個口。
在習書記“嚴于律己”的影響帶動下,我們在他身邊工作的同志,都能自覺地時時處處以他為榜樣,注意影響,遵紀守法。他身邊的幾個工作人員離開時,大都被分配到了邊遠貧困地區。兩個警衛員,楊蔭華去了西藏,衛煥新去了內蒙古。司機王玉仲響應黨的號召,經習書記同意,回了山東老家。還有陳煦、田方、侯漢英、周明星、魏宗憲等同志下放到陜西和甘肅。習書記并不因他們曾在自己身邊工作過,就特意照顧和提拔,而是讓他們到艱苦的地方去鍛煉。這些和我一起曾經相處過的同事,聽習書記的話,沒有挑挑揀揀,沒有要求提高級別待遇。同習書記依依不舍地話別后,都心情愉快地踏上了新的征途。在新的工作崗位上,他們沒有辜負習書記的教導和期望,努力工作,表現都很出色。
習書記的民主作風也令所有人感動。廣東廣大干部群眾知道他從前長期擔任黨和國家重要領導職務,因此對他期望甚高,形象地說他和楊尚昆兩位老同志加在一起“噸位重”。1978年,習書記到廣東工作不久,就接到了一封批評信。當時習書記的信件都由我處理,這封信,我覺得火藥味十足。給不給他看呢?我有些猶豫,我怕他看了生氣。信中指名道姓批評習書記“愛聽匯報、愛聽漂亮話、喜歡夸夸其談”、“我看你講的重視群眾來信也是漂亮話,是空話!因為你只講,沒檢查落實”。結尾更是言辭激烈甚至咄咄逼人:“你講話中不是常說愛聽刺耳話,說什么‘良藥雖苦利于病’嗎?現在給你提兩個刺耳的意見,看你是否‘葉公好龍’?”——這便是至今廣為流傳的惠州地區檢察院基層檢察官麥子燦“批評習仲勛”的署名信。
習書記看完信,不僅沒有生氣,反而批示:“這封信寫得好,還可以寫得重一點。”“下面敢講話,這是一種好風氣,應該受到支持和鼓勵,不要怕聽刺耳的話。”“寫信的同志相信我不會打擊報復他,這是對我的信任。”習書記在常委會上講了這封批評信的內容,并把來信和他的批示一并轉發給全省縣以上的負責人,要求各級黨委認真討論。
1979年初,我收到的群眾給習書記的大量來信中,還有一封未署名的信指名批評他“習以為常”,意思是說“習”初來時勁頭很大,后來漸入“常規”,雷聲大,雨點小,沒了銳氣和魄力。習書記在一次干部大會上又公開講了這封來信,表揚了寫信人敢于進言的精神。他說批評對他是個鞭策,提醒他戒驕戒躁,更好地工作。
習書記虛懷若谷、從善如流的佳話很快流傳開來,“領導要聽刺耳的話”,從此為廣東許多領導干部所銘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