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德志,廣東德慶人,中共黨員,1965年畢業于暨南大學經濟系國際貿易專業。歷任廣東省輕工業品進出口公司業務員、科長、副總經理,廣東省對外經濟貿易委員會副主任、黨組副書記,中國國際貿易委員會廣東分會會長,廣東省對外經濟貿易委員會主任、黨組書記,高級經濟師。中共十四、十五大代表,廣東省第九屆人大常委會秘書長、黨組成員。從最底層的業務員開始,一直干到省外經貿委主任,徐老在廣東外貿干了近40年,尤其是上個世紀80年代早期到90年代中期的這十余年,他稱得上是廣東外貿改革的重要實踐者和參與決策者。
訪問者:我們這次來您這里,主要是想請您談一談改革開放初期廣東“外貿大包干”的一些情況。
徐德志:廣東“外貿大包干”的起源大概可以追溯到1979年4月,當時,省委第一書記習仲勛和省委書記王全國去北京參加中央工作會議,兩人在向中央領導人匯報工作時提出,希望中央允許廣東發揮毗鄰港澳的獨特優勢,在外貿領域采取“特殊政策,靈活措施”,帶動廣東改革開放先走一步。這個設想之所以形成,并不是因為領導者的一時頭腦發熱,它是在通過周密調研之后,經由省委開會集體討論決定的。
那時的外貿不像現在,它是由國家壟斷經營的,一律統負盈虧,辦出口基地也好,辦其它外貿也好,都是由國家統一撥錢來搞的,大部分都是虧損的。說是虧損,其實也不是真正的經營虧損,而是由于國家政策所造成的虧損。比如,匯率是由國家通過行政命令定的,上世紀80年代初,我們國家把美元對人民幣的匯率定為1比1.56,這樣的比例訂得很不科學,太低了。像我們廣東的陶瓷,工藝精美是出了名的,在國外很受歡迎,可一拿到國際市場上去賣,按一塊五毛多人民幣換一塊美金的比例,基本都是虧的。我們花了三塊多人民幣收購來的陶瓷,卻只能以一塊五毛多的價格來換取一美元的外幣,虧損額度差不多達到60%,虧下來的錢,最后都由國家財政包了起來。
70年代末期,就在大陸經濟躑躅前進的同時,包括香港在內的“亞洲四小龍”已經實現了經濟騰飛,它們的經濟轉型也已經開始了,應該說,這是我們廣東外貿面臨的一個機遇。省委在分析了這些形勢之后,組織我們外貿口的同志開了一個座談會。會上,外貿局長嚴亦峻向習仲勛、楊尚昆、劉田夫等省委領導匯報了廣東外貿發展的一些情況,并指出,我們廣東應該抓住世界產業轉移的機遇,發揮自己毗鄰港澳的優勢,通過建立外貿出口基地,實現先走一步的目標。省委對嚴亦峻的匯報很重視,后來又叫我們外貿口的同志組織了多次考察和座談,在此基礎上所形成的報告和紀要最終構成了外貿大包干各項政策的重要來源之一。1979年5月中旬,中央派出以國務院副總理谷牧為首的工作組來廣東調研,在調研過程中,谷牧副總理多次肯定了省委在外貿方面所提出的改革設想。
經過充分醞釀和準備,省委于1979年6月6日向中央遞交《關于發揮廣東優越條件,擴大對外貿易,加快經濟發展的報告》,提出要發揮廣東優勢,擴大對外貿易,實行新的經濟管理體制,并試辦出口特區。7月15日,中央就批轉了廣東省委和福建省委的兩個報告。(《中共中央、國務院批轉廣東省委、福建省委關于對外經濟活動實行特殊政策和靈活措施的兩個報告》,即中央50號文件。)至此,中央對廣東外貿的特殊政策和靈活措施也就正式成型了,具體而言,就是要向地方和外貿企業下放經營權,實行定額包干,通稱“外貿大包干”。①
訪問者:“外貿大包干”只在廣東實行嗎?
徐德志:不是,還有福建。先是我們廣東提出來的,后來,福建提了出來,中央批了。1984年,中央決定結束3年包干的時候,在福建開了一個會,省委書記任仲夷和常務副省長楊德元參加了會議,當時我已是省外經貿委副主任,作為外貿部門的代表作了主題發言。我記得很清晰。會上,谷牧副總理同時問任仲夷和福建省委書記項南:“你們兩位書記誰先發言?”任仲夷表現得很謙虛:“我嘛,只不過是空手道,具體負責的同志是楊德元,他是常務副省長,我們省委研究過,來這里開會,由他來發言?!庇谑?,楊德元同志就廣東包干的實行情況,有什么特點,總結出什么經驗等問題作了發言。之后,項南便開始發言,他也很謙虛地說:“完全同意廣東的發言,我們的包干是受廣東啟發,在廣東帶動之下搞起來的,過程也是一樣的,因此,我們完全同意廣東的意見?!?/p>
訪問者:當時,省委的主要領導是如何支持“外貿大包干”新政策出臺的?
徐德志:70年代末期到80年代初期接連幾任的書記、省長,像習仲勛、劉田夫、任仲夷等同志,對外貿工作都很重視。尤其是任仲夷同志,1980年,他從遼寧來到廣東,上任沒幾天,就到我們外貿口調研來了。任老在外貿局召開的那次座談會,我在會上發了言。我當時在發言中指出,廣東外貿現在是“四無”,一是無資金,即沒有啟動資金;二是無技術,國外很多先進產品的技術,不要說我們不了解,甚至可能都不知道;三是無經驗,我們處在計劃經濟時代太久了,與外國人做生意,我們沒有經驗;四是無市場,這是最重要的,以前,我們只有一些農副產品和初級工業品銷往港澳,除此以外,別無銷路。任老聽了以后表示,小平同志要我們廣東先走一步,“殺出一條血路”來,也給了我們“特殊政策,靈活措施”,那你們外經貿委就要動腦筋想辦法了。省委不能給你們多少錢,我呢,就送給你們一句話,“對外更加開放,對內更加搞活,對下更加放權”。我們聽了以后很振奮,心里也就有底了,既然省委領導這樣有魄力,那我們還有什么好顧慮的呢?
訪問者:最早提出“外貿大包干”的人是誰呢?
徐德志:具體誰提出來的,已很難考證了,應該說,這是一個集體智慧的結晶。當初,習仲勛同志從北京來到廣東,對外貿工作提出指示:廣東外貿在全國排名第三,占全國外貿出口額的十分之一,應該大有所為,“殺出一條血路”,更上一層樓才行。他認為廣東毗鄰港澳,華僑眾多,具有其它省份無法比擬的地緣、人緣優勢,同時,亞洲“四小龍”的工業化已接近尾聲,向東南亞的產業轉移正在起步,這也是廣東參與世界分工,進入國際市場的一個契機。于是,省委就把外貿系統作為一個“排頭兵”的形式推了出來,希望我們為廣東外貿發展探索出一條新路子。省委問我們外貿局:“你們有什么辦法沒有?!蔽覀冋f:“現在的外貿政策肯定是不行的,中央把外匯都收上去,盈也收,虧也收,完全包起來,這樣的話,我們下面怎么會有積極性呢?如果包干了,情況就會不同。我們把該上繳的外匯上繳以后,剩下的就可以自己支配了,可以進口物資、設備和原材料,擴大再生產,下面也就有積極性了?!焙髞?,省委又對包干的可行性進行多次調研,才把這一政策確定下來,具體時間大概是1979年4月。
訪問者:外貿政策一放開,民間有沒有走私活動,嚴重不?
徐德志:民間走私是很少的,具體到老百姓個人,當時根本就沒有多少錢,不可能去走私。即使有走私現象,大部分也都是單位行為。地方留下來的外匯,有的省里集中了,有的沒有集中,一些單位手里有了外匯,就拿去進口物資搞倒賣賺錢。出現這樣的事情,其實也是不可避免的。為什么呢?因為當時根本就沒有出臺相關的法律和制度來約束,人們做這些事的時候,大都也是無意識的。很多違規行為都是后來變得嚴重了以后才被明令禁止的。改革開放的過程本來就是一個不斷探索的過程嘛。
訪問者:“外貿大包干”政策推出以后,外貿局具體是如何執行的?
徐德志:對于我們而言,執行“外貿大包干”是一個全新的嘗試,沒有任何經驗可循,因此,唯有充分發揮出我們自己的主觀能動性,吃透中央政策,才能做到靈活運用。當時,我們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按照省委的要求,把國家關于外貿方面的政策都通學了一遍,看現有的政策有沒有我們發揮的空間,找到空間以后,再靈活地運用這一空間。通學了以后,我們果然發現了一些可以靈活運用的空間。比如引進外資,在改革開放以前,雖然地方是不允許自行引進外資的,但是,政策卻允許我們在經過批準以后接受海外僑胞、港澳同胞和友好商人向內地捐贈的物資。我們靈活地運用了這一政策,設法把“海外捐贈”變為“外資引進”,這就等于為我們的引進外資開辟了一條合理的路子。這條路子實際上就直接催生了珠江三角洲一帶在80年代初期以后如雨后春筍般發展起來的“三來一補”企業。現在,一些官方文件把1978年8月31日廣東省紡織品進出口公司與澳門紡織品有限公司在珠海毛紡的合作視為廣東“三來一補”的起源,可實際上,這還不是最早的。廣東最早的“三來一補”企業,應該是南海大瀝公社一個與香港商人合作的塑膠廠。②那也是在1978年,大概6、7月份吧。當時,香港有位廣州籍的程姓商人跟我說,他有很多項目想放到我們內地來做。我聽了很感興趣,就問他有什么項目。他舉了一個合作生產塑膠袋的項目。他說:“國內的包裝業太落后了,像餅干包裝紙,用的都是舊報紙,舊報紙上面有油墨,怎么可以拿來包吃的東西呢?現在,香港和國外都是用塑膠袋來包東西,對它的需求量很大。你們為什么不嘗試搞一個這樣的項目呢?”我覺得很有道理,就對他說:“這個項目不錯,但是,我們現在既無資金、設備,也無技術人員,你能不能送我們一些設備和技術人員呢?”他說:“沒問題?!庇谑?,雙方約定,他“贈送”我們一臺機器、3000噸塑膠原料和派來一名技術人員,我們則提供勞動力和場所,生產出來的塑膠袋由他銷售,我們純收加工費。后來,我陪他到南海大瀝公社考察,發現這里有一個現成的生產再生塑料制品的工廠,基礎雖然較差,最后還是把合作場所定在了那里。
“三來一補”產生以后,在廣東發展很迅猛。表面上看來,這樣一種新形式,在改革初期的政治氣氛下,可能要冒一定風險。實際上,這種擔心完全是多余的。那時候,中央的領導也好,省里的領導也好,大家有一個共識,就是如何才能盡快地把廣東經濟搞起來,為改革開放開辟出一條新路。記得“三來一補”剛冒起來那會,國務院和外經貿部曾派調查組來廣東,要調查這個事。開始,我們還有點忐忑不安,后來,調查組經過調查,不僅認為我們沒有違反政策,反而鼓勵了我們的做法。沒過多久,國務院又發文肯定了廣東的“三來一補”,使它名正言順了,并賦予它合法地位。
訪問者:是不是可以說,自從有了“三來一補”,我們就不存在沒有錢的問題了,也就不需要搞“包干”了。
徐德志:我們之所以搞“外貿大包干”,主要就是要解決地方發展的資金問題,從而調動地方積極性,把經濟搞活。“三來一補”搞起來以后,地方和企業通過收取“工繳費”彌補了資金的不足,從而也就不完全依靠中央的補貼了。但是,這還只是一個方面。更為重要的一個方面則在于,通過發展“三來一補”,我們的外貿產品在海外的銷路越來越開闊了,再也不用擔心收購來的產品賣不出去了。關于這點,我是有切身體會的。1983年,我被任命為省外貿局副局長,我上任之后主管的第一件事,就是“出口轉內銷”。以前,我們的外貿產品在海外沒有銷路,外貿公司辛辛苦苦收購回來的產品拿到海外賣不出去,結果,大量的外貿產品又不得不退回來。于是,我們就把這些退回來的外貿產品放到國內來賣。那時候,國內市場物質還很匱乏,而出口的產品往往都是質量和工藝皆佳的產品,因此,“出口轉內銷”的產品一般都很受國內消費者的歡迎。80年代初、中期,我們外貿系統一有“出口轉內銷”的剩余產品,就會到廣州市文化公園搞“出口轉內銷”展銷會,那陣勢,真是人山人海,特別熱鬧?!俺隹谵D內銷”的繁榮,其實并不是一件好事,這是在計劃經濟向市場經濟過渡的過程中所出現的一個特殊現象,它所折射出來的,是物質的匱乏和外貿的落后。到1985年以后,隨著廣東外貿的突飛猛進,“出口轉內銷”逐漸由盛轉衰?,F在,我們的外貿產品再也不用靠“轉內銷”才賣得出去了。
訪問者:以前采訪一些老同志,他們都提到一點,即“外貿大包干”和“財政大包干”在廣東改革開放史上占有非常重要的地位。您覺得這個地位主要體現在什么方面?
徐德志:最重要的方面,無疑是為廣東改革開放儲備了建設資金,開拓了發展路子?!柏斦蟀伞蔽也惶私?,“外貿大包干”我是深有感觸的。像包干以后興起的“三來一補”,這種有效利用外資和籌集資金的形式很快就引入了公共建設領域。改革開放以前,廣東的公共設施是十分落后的,行路難,用電難,通信難,像珠江三角洲地區,雖然是河網密布,但是卻一直缺橋少路。坐車從珠海到廣州,150公里左右的路程,卻要過四個渡口,耗時達到七、八個鐘頭。當時的公共財政,一則國家財政本身很困難,二則計劃體制比較死板,效率很低,指望在體制內解決問題,難度太大。于是,就有香港商人給我們提建議:“外國為了解決公共設施建設資金不足的問題,已經開始采取收錢使用的模式,國內何不借鑒呢?”有關部門覺得這個主意不錯,于是就向省委打了一個報告,陳述了這一模式的優勢:“既可以解決修路、修橋的資金問題,又可以把基礎建設搞起來,發展經濟,還能解決就業問題。”省委很快也批準了我們的報告。之后,“以路養路”、“以橋養橋”、“以電養電”等模式便在廣東最先興起來了,很多海外資金進入國門,參與國內的公共設施建設,促進了廣東經濟的全方位發展。在此期間,一大批粵港、粵澳的合資、合作項目紛紛建了起來,廣深高速公路、虎門沙角電廠等就是其中的典型代表。
除了引進外資,使用美元額度,把額度直接轉化為建設資金,在當時也是一個頗為有效的辦法。80年代,省委的辦公條件很差,但是又沒有修繕和改建的資金,后來,便找到了我們外經貿委,問我們有沒有辦法解決。我們就說:“錢是沒有,但我們有美元額度?!焙髞?,省委便通過美元額度解決了懸而未決的辦公樓問題。
訪問者:美元額度是如何具體轉化成建設資金的呢?
徐德志:你有美元額度,就等于說你有使用美元進口物資的權力,相當于你有了一個許可證。最初,美元與人民幣的比率,國家定為1比1.56,后來又定為1比2.8,這都是低于市場價的,實際上,這個比例達到了1比5,甚至1比6。比如,100萬美元進口一批化肥,按國家規定的匯率,是280萬人民幣,但是,這批化肥在國內市場的實際價值則是500萬,甚至600萬人民幣,其中的差價達到了300多萬之多。這筆差價,如果我們好好利用起來,無疑就是一筆不小的建設資金。
訪問者:最后,請您對廣東這三年的“外貿大包干”做一個總體評價。
徐德志:評價“外貿大包干”,不能單從賺了多少錢來講,它的作用無法量化。
首先,“外貿大包干”培養了我們廣東一種“敢為天下先”的改革精神,在這種精神的指引下,才有了我們今后的外貿體制改革,才有我們今天輝煌的成就。講到“敢為天下先”,我就不得不提一下當初那些廣東改革開放的元老們,像任老、劉田夫、梁靈光等老領導,還有那些支持廣東改革開放的中央領導們,像鄧小平、胡耀邦、谷牧等人,他們真的才是“敢為天下先”。1992年,我去北京參加第十四屆黨代會,住的賓館房間剛好與任老相鄰,任老就跟我講了一些改革之初的艱難處境。比如,80年代初期,廣東辦特區,引進外資,實施靈活政策,被很多人詬病,認為這是在搞資本主義,甚至有老同志向中央進言,廣東改革開放必須緩一緩,步伐不能太快了。聽了這些議論,當時的中央領導人趕緊將省委書記任仲夷和省長劉田夫叫到北京,詢問真實情況。任老一進京,就去見了胡耀邦總書記,面陳相關事宜。聽了任老的匯報,胡耀邦顯得很淡定,彷佛一切都在掌握之中,他只是輕描淡寫地說了一句:“你們認為對的,你們就去做?!彼种赋?,廣東“先行一步”的路子要走下去,方向不會變,但要及時總結經驗,一些出格的,明顯不對的行為必須立刻停止。胡耀邦的表態,頓時讓任老吃了“定心丸”。于是,任老趁機向胡耀邦討“說法”:“那我這次是不是到中央來檢討了呢?回去以后,我們還要不要向省里的干部群眾傳達這次檢討的精神呢?”胡耀邦笑著說:“是不是檢討,這個由你們省委自己來定?!被貋硪院螅∥憬M織相關部門的負責人開會,傳達中央精神。會上,任老指出,一方面,我們要嚴厲打擊在經濟領域內的犯罪行為,另一方面,我們也不要有太多的思想束縛,要繼續擴大開放,加大改革的步伐。本來外界都預測,廣東的改革開放有可能因非議和流言而停滯不前,結果出乎所有人預料,任老由京返回以后,廣東卻吹響了進一步改革的號角。
其次,“外貿大包干”使我們解放了思想,積極進行外貿體制改革,調動了各方面的積極性,形成了廣東“大經貿”格局。以往地方沒有外貿出口權,出口必須由省里統一來搞,這無疑會加大成本、喪失機遇。于是我們就把外貿出口權下放到各市(區),汕頭、海南、湛江、韶關等,包括一些山區市(區),都有了外貿出口權。后來,我們還將外貿出口權下放到一些企業,讓它們有經營自主權,從而促進它們的積極性。外貿壟斷體制打破以后,就如同打通了經濟發展的脈絡。隨著外貿的搞活,整個經貿都活了起來,通過“三來一補”和“中外合資”,很多先進技術和管理方法都引進來了,正所謂,“動一子而全盤皆活”。廣東搞活后,全國各地的外經貿考察團紛紛來廣東考察,他們中有些人看了以后就回去總結出一條經驗:廣東為什么能搞活?關鍵就是廣東形成了一種“工農兵學商,全部來經商”的氛圍。于是,這些省就開始學廣東,號召人們都來經商。后果可想而知,肯定是不太理想的。他們哪里知道,“工農兵學商,全部來經商”,只是一個表象,而根源,則是通過實施“外貿大包干”之后廣東所形成的靈活外貿機制。我們廣東是實施“外貿大包干”的,而其他省則還處于全國一盤棋的國家統包體制之下,因此,我們搞“大經貿”可以帶動各行各業發展,促進企業積極性,而其他省搞“大經貿”則變成了“工農兵學商,全部來經商,通過外貿吃中央”。
最后,通過實施“外貿大包干”,讓我們認識到一條寶貴經驗,即“敢字當頭不越軌,靈活之下要守法”。中央賦予我們廣東采取“特殊政策,靈活措施”先走一步的權力,這是一件好事,但是,這同時也是一件“高風險”的事。你如果在搞活的同時,太過火了,越了軌,違反了國家法律,問題就嚴重了。舉一個例子:從1991年開始,國家取消外貿補貼,實施“出口退稅”,政策是對路的,但實施之初卻出了問題。當時,全國各地利用退稅政策漏洞,通過開假發票來騙稅的現象很普遍。有人認為,這個亂子源于廣東,于是,外經貿部派了一個部長來廣東。會上,這位部長說:“這個風氣(騙稅)是在廣東刮起來的?!蔽衣犃?,當即就站起來表了個態:“部長,你說的沒錯,但是,需要調整一下,騙稅不是首先在廣東刮起來的,而是首先被我們廣東發現的?!贝搜砸怀?,下面響起一片掌聲。我說:“廣東確實存在一些‘四自三不見’行為,③但這種行為并非我們廣東獨有,只不過,首先被我們發現了,發現以后,我們上報給了國家相關部門,同時,我們也對這些行為進行了嚴厲的查處?!甭犃宋业慕忉?,部長開始頻頻點頭,表示認可。騙稅,是一些企業利用“出口退稅”政策的不完善在鉆空子,這種現象哪里都有,只不過廣東加工貿易企業比較多,所以,表現也就稍微突出一點。因此,不能把騙稅歸于廣東的“靈活措施”,歸于“三來一補”和加工貿易這些有效的利用外資形式。面對“莫須有”的指責,我們要敢于反駁,而面對“靈活政策”,我們又要守住法律的底線。1995年和1996年間,走私騙稅問題比較嚴重,有人把矛頭對準了加工貿易,廣東是加工貿易第一大省,自然也就成了眾矢之的。在這種氛圍下,傳出高層有意壓制加工貿易的傳言。為此,省長盧瑞華同志和我商量:“廣東加工貿易占到了出口的80%,要是加工貿易得到壓制,我們怎么辦?”我說:“不獨我們廣東,上海、北京、江蘇,他們的加工貿易都占到了60%-70%,不要怕,不會壓制的?!?996年,國務院召開省長會議,專門討論加工貿易政策的問題。我于會前接到通知:火速進京,準備在會上匯報。我馬上飛到北京,當晚,李嵐清副總理和吳儀部長就在外經貿部的賓館接見了我,他們跟我說:“明天,朱镕基總理要主持召開關于加工貿易政策制定的會議,你準備一下,談一談加工貿易的利弊?!蔽揖秃退麄冎v了我的看法。他們(還包括外經貿部一些副部長)都表示贊同,鼓勵我明天把握好20分鐘的發言時間。第二天,我在會上講了我的觀點:“加工貿易,起到了資金原始積累的作用,這一點勿庸置疑。同時,不單中國,放到全世界,加工貿易直到現在也還是一種國際通用的方法。”當時,我列舉了美國波音飛機生產有世界100多個國家參與加工的例子來說明這個問題。朱總理說:“加工貿易是你們廣東外貿的大頭,可是,你們廣東加工貿易中的走私騙稅現象也很嚴重。(湛江)走私食糖,把廣東的糖廠打垮了,把廣西的糖廠也打垮了,這怎么算?你們怎么管理?”我回答:“總理,我調查過,(湛江)走私食糖是事實,但這并不是我們外貿部門批的。”總理又問:“那是誰批的,難道是廣東省政府批的?”我回答:“也不是省政府批的,是國務院特區辦批的,是湛江經濟技術開發區冒用了加工貿易的名號,直接報國務院特區辦批的?!焙髞?,總理又問何椿林同志,最終核實了我的回答。于是,加工貿易保住了,繼續得到中央的支持,沒有被壓制。為了貫徹好“敢字當頭不越軌,靈活之下要守法”的精神,我在外經貿委提出四種管理辦法,即“排污不排外、創匯不創傷、變通不變質、放權不放管”。“排污不排外”這里就不說了?!皠搮R不創傷”,是指我們創匯的時候,不能什么項目都引進來,一些破壞生態環境的項目,像造紙廠、挖河沙,等等,我們在引進的時候,一定要慎之又慎,不能輕易批準。還有一些與社會主義精神文明和傳統道德不相容的項目,我們也要把握住,不能引進來?!白兺ú蛔冑|”,是指我們在引進和利用外資時要敢于變通,但又要守住我們的政策底線。比如,修洛溪大橋的時候我們缺資金,霍英東便給我們出了一個主意。他提出,現在國內汽車很緊張,他愿意“捐贈”100輛汽車給我們,每輛只收成本價。由于是“捐贈”,可以不用交稅,這樣就可以省下差不多1萬美元一輛的稅錢,而這筆省下來的稅錢,便可以作為我們修筑洛溪大橋的資金了?!胺艡嗖环殴堋?,是指我們把經營權力下放給各外貿企業同時要加強對它們的管理,不讓它們亂來。1991年,李嵐清副總理來廣交會視察期間主持召開了一個座談會。會上,他問我:“你們廣東的外貿改革開放以來,為什么能保持這么高速的發展?”我回答:“這是由廣東的大經貿格局所促成的。在我們廣東,我不敢說全民都經商,但是,廣東各行各業,包括民營企業,都參與到進出口貿易中來了,這是我們外向型經濟的發展之源?!崩罡笨偫硪宦?,似乎有所觸動,他打斷我的話,問我:“國家不是不允許民營企業參與進出口貿易嗎?你們廣東是怎么做的呢?”他的問話聽似責備,實則是想聽我的解釋。我不慌不忙地解釋:“我們是知道國家政策的,因此,決不會違反政策。我們賦予民營企業出口權,其實是一種出口代理權。產品由民營企業自己生產,銷路也由它們自己找,我們只是和它們簽合同,幫助它們出口和辦理結匯,外貿公司純收手續費?!崩罡笨偫砗軡M意,他說:“這是代理出口啊,沒有違反政策,怎么不可以呢?”事實證明,賦予民營企業出口權,是一個調動民營企業積極性的好辦法,后來國家慢慢也放開了。我們把權力下放給企業以后,并不意味著我們就不管了,相反,我們管得很嚴格。比如,在對民營企業的法制化規范管理上,我們在1980年就著手研究、起草《廣東省中外合作經營企業暫行條例》,這比國家頒布的《中外合作經營企業法》早了整整8年。這也算是我們的一個首創。
注釋:
①據《廣東外貿志》:廣東“外貿大包干”的具體實施時間為1981年至1983年,主要內容包括:國家下放計劃權,由廣東自訂出口計劃;下放經營權,除成品油、鎢砂外,其余商品由廣東自行對外成交出口,地方外匯進口由廣東自主經營,在財務體制上變統收統支、統負盈虧為核定基數(換匯成本)、自負盈虧,核定出口收匯基數,超基數出口實行中央與廣東倒三七分成;下放利用外資審批權,“三來一補”、合資經營項目,凡不涉及國家綜合平衡的,由廣東自行審批;允許廣東在港澳設立外貿業務機構;使廣東獲得了在本省范圍內統籌生產與外銷、出口與進口以及發揮地方優勢的自主權。
②有關第一家“三來一補”的爭論,一直都沒有定論,除文章提到的兩家以外,還有順德的大進制衣廠和東莞的太平手袋廠也號稱是全國首家“三來一補”企業。
③ 所謂“四自三不見”,是指出口企業違反外貿經營的正常程序,在“客商”或中間人自帶客戶、自帶貨源、自帶匯票、自行報關和出口企業不見出口貨物、不見供貨貨主、不見外商的情況下進行所謂的“出口交易”業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