獨自去飛翔

你是我生命里最最重要的人，世界上有那么多小孩，然只有一個小孩，曾住在我的身體里，和我休戚與共，吃我的飯，穿我的衣，晚上躺在我身邊睡得香甜。這個小孩兒，長著我的眼睛，我的嘴巴，像我又不是我，她的喜怒哀樂都叫我牽腸掛肚，她在我身邊時，我常常罵她，她飛走了，我才發現，我是那么地愛她。

親愛的孩子，前幾天，你意外地放飛了一只鸚鵡。

那是立秋后的一個下午，我正在電腦前寫字，你突然叫我：“媽媽快來，鸚鵡卡住了?！蔽绎w快地跑去，發現那只藍鸚鵡掉在底盤和柵欄中間，正拼命地掙扎。我正想如何救它出來，你就急急地拆了底盤，我一聲驚叫還不曾發出，那鸚鵡就振振翅，在陽臺盤旋三匝，飛了！你急得快要哭出來，一個勁地沖鸚鵡喊：“你別飛呀，快回來啊……”

那是你爸爸剛買回一天的鸚鵡，有著天藍色的羽毛，和原來的兩只綠鸚鵡放在一個籠子里。我本想責備你幾句，但看你可憐的小樣兒，卻忍不住笑起來，說：“看，這下鸚鵡可自由了，天空那么大，任它飛翔。”你卻一臉憂郁，久久地，望著鸚鵡飛去的方向：“它會不會餓死？”我說：“不會的，它會生活得更好！”

這，仿佛是一個讖語，幾天之后，你就像那只藍鸚鵡一樣飛了。你從此要上初中，要離開媽媽去寄宿。寄宿的決定，其實是你自己做出的。在你眼里，我是一個很煩人的媽媽，我對你犯過許多錯，我罵你玩電腦，罵你不專心，罵你不自覺彈琴，恨你不爭強好勝，甚至無數次，劈頭蓋臉地打過你。

我是一個暴戾的、不合格的媽媽，急于叫你優秀，卻又沒有耐心。每一次打罵你后，看著你的可憐樣，我都很難過，感覺你是一個好生可憐的孩子，怎么遇上我這樣糟糕的媽媽。有時我甚至想，倘有一人非常愛你，又極有耐心，你不如跟她走吧，省得跟著我遭罪。

你的外婆很和藹，我小時候，她從未罵過我，她對孩子，永遠是賞識的。她從不逼我讀書，鄉下的夜很黑，沒有電燈，寒冷的冬夜，我在煤油燈下看書，她總不停地催促：“天多冷，快快睡吧！”我有一次考試名次從第一名退到第四名，你外公罰我在灶房前的大棗樹下反思，你外婆看見了，責備你外公說：“她小小一個人，有多大的本事，非叫她考第一？！第四名，也是很不錯的。”她把我拉過去，抹去我臉上的淚。你外婆不識字，她對孩子的要求也低，總盯著我們的優點，每每喜不自禁。而媽媽呢，總在不知不覺中，對你要求過高，我希望你彈一手優美的古箏，寫一手漂亮的字，畫一張張生動的畫，而且，功課拔尖，將來能考上一流大學……

你會彈箏，而且聽力極佳，我每每得意于你的天賦，時時跟人炫耀。記得有一次，你去別人家做客，聽她彈了一曲鋼琴，從沒有摸過鋼琴的你，居然自己摸索出音高音低，把剛才別人的演奏又重復了一遍，我當時驚呆了！于是，我做夢你成為音樂家，逼你練琴。有一次，你畫畫意外得了個所謂的“國際金獎”，我就幻想著你將來能成大畫家；你隨便寫了兩個毛筆字，被掛在學校展覽，我就想象你將來捧上“蘭亭獎”……

你琴棋書畫都可以，卻樣樣不精、不刻苦，于是，我常常哀嘆。

你還是個小另類，不按規則出牌，追求個性，不同凡響。在媽媽朋友的宴會上，叫你說兩句祝福詞，你的表現，總是驚世駭俗。你九歲時，祝福我們“全部都死掉”，我當時生氣地罵你，你不解地看著我。我后來問你為什么，你說：“我以為這樣說了，出乎你們的意料，你們就會笑。”

還有上次，在你考上初中的慶祝晚宴上，我叫你給大家敬酒，說兩句祝福語，你不說，算是比較謹慎，但又忍不住，便眨眨眼，調皮道：“我媽已經替我說過了！”然后凈做一些怪樣子，我問這是什么意思，你說：“打哈欠了”，“打噴嚏了”……氣得我半死，感覺顏面掃盡。

我后來跟一個朋友說起，他說，是我太庸俗了，想把你塑造成世俗的樣式，而你是奇才。

不管你是不是奇才，我都不應該壓制你的個性，強迫你做自己不愿意的事，也不應該對你要求過高，拔苗助長。我的孩子，如果你不遇上我，而是遇上你外婆那樣的媽媽，你是多么幸運，成長也會是件開心的事。而我不是，我太功利，太庸俗，總希望你處處出類拔萃，做我的孩子，你很累很累。

于是，你想去寄宿，你以為寄宿了，就不用再看我的眼色行事，不會挨打挨罵，不會再天天聽我嘮叨時厭煩地捂上耳朵，你以為從此可以像小鳥一樣自由飛翔。

其實，在你決定寄宿時，我雖然矛盾，內心也是挺高興的。因為從此后，我會有自己更多的空間，可以看看書，寫寫字，而不是天天跟你生氣，像蓬頭鬼似地發怒。而且也許，寄宿后，你會變得成熟、自立、懂事。

我一直以為，你是個鈍感的孩子，萬事波瀾不驚，對我也缺乏依戀。而我呢，是個粗枝大葉的媽媽，不喜歡嬌慣孩子。但現在我發現，不是這樣的。這要從你這一周的軍訓說起。

這一周的軍訓，是你首次離開我，離開家。

軍訓前一夜，我們一家三口逛街，我給你買了電話卡。早上，我把你送到學校，鋪好床，又把你的東西整理好，放在一起，叮囑你記得好好刷牙，好好吃飯，好好喝奶，好好……你不耐煩地沖我揮手，我甚至聽到你不出聲地念了一聲：“嘮叨！”

我看別人家都有拖鞋，突然想到忘給你帶了，說出去給你買一雙，你點點頭，安靜地坐在床邊上。我說：如果我回來晚了，你該上課就去，我把鞋放床上就走。你又沖我揮揮手：“去去去，嘮叨！”

下午，你爸爸去超市又給你買了一大堆東西，還買了帶柄的小鏡子，他拿著小鏡子，快樂得像個孩子：“閨女嘛，應該有個鏡子照照?！蔽铱粗麡诽蕴缘?，感覺很像《白毛女》里的楊白勞，楊白勞就唱著：“買了二尺紅頭繩，給喜兒扎起來?！?/p>

你爸爸對你，永遠是疼愛有加，比我細心、和藹得多，怨不得你們是同黨，有一次，你氣我說：“為什么你那么丑，而我這么漂亮哩？因為我遺傳爸爸，我爸多帥！”

到學校時，我看見許多穿一模一樣校服的學生，找了半天才看到你。你站在第一排，瘦瘦小小，校服卻寬大，頭發又剪得過短，顯得脖子細長，頭小小的。

你沒有看見我和你爸，休息時，你一屁股坐在地上，也不管地上有多臟。你從來就是這樣，很隨意。這事兒，在以前，我肯定要罵你不講究，那天，我卻很高興，高興你會愛惜自己，累了就坐下來，衣服臟了算什么呢？！

你不經意的一回頭，看到了我們，似乎很驚喜，我也遠遠望著你笑。你看了我們一會兒，知道不能夠跑過來，便強迫自己轉回了頭。

你一回頭，我的心就痛了一下。你當然要遵守紀律，但為什么你這樣做了，我反倒痛起來了呢？

軍訓完，六點鐘吃飯，我跟著你跑到餐廳，我從來沒見過那么壯觀的吃飯場面，似乎萬頭攢動，大聲說話也聽不見。看你乖乖地坐下吃飯，四個人一張桌子，我沖你擺擺手，說我走了。你點了點頭，依然很乖。

我沖下樓，跟你爸說，孩子很乖，但我有些受不了她“乖乖”的樣子，鼻子酸酸的。

我發現，你離開的一天，一切都變了，你變乖了，我變得柔軟了，有母性了。我會留意天氣，祈求太陽不要出來；我不敢做好吃的飯菜，不敢玩你喜歡的運動，比如游泳，這些都會叫我想起你，然后因自己的獨自偷歡而不安。

在我擔心你會不會用電話卡時，你打來電話了。那是晚上九點半，你興奮地說：“媽媽，我被選為英語課代表了?！蔽乙哺吲d極了，像觸電一般，大聲問：“你是如何選上的？”你說：“我跟同學們說，如果你們選我當英語課代表，我就請你們吃東西。”我笑起來，說：“親愛的，你成長了，有心眼兒了！”你又說：“我得趕緊上去了，如果熄燈可就糟糕了?！蹦惆职终诳蛷d喝茶，我把這一好消息告訴他，他哈哈大笑，非常得意，說：“俺閨女一下子長大了，不過，她這是賄選，賄選呀，不好?！?/p>

且不說這好不好，我發現，你長大了，遇上事能獨立思考，尋找解決的辦法了。一直以來，幼稚的，傻傻的你，突然長心眼兒了！

你又打了一次電話，說學校的湯沒味兒，叫我給你買罐糖。

我給你送糖，是一個早上，剛好趕上你們吃飯。我央求門衛讓我進去，說沒有糖，我女兒吃不下去飯，為此，我跟人家攀了半天老鄉。

我到餐廳門口，看熙熙攘攘的人流，拉住一個學生問：“二班進去了嗎？”那女生指指后面。我往后看，看見你仍然站在第一排，正往我這邊走，一抬頭看見我。我說，我給你送糖來了。

你依然很守紀律，沒有像以前那樣跑過來抱我，而是站在隊伍中間，低著頭，小聲跟我說：“你今天很漂亮?！?/p>

我那天穿了黑色上衣，粉紅色短褲，長發齊腰，你喜歡我這個樣子。想起你平時想方設法氣我，愛指著胖乎乎的人說：“你比她苗條多了?！蔽艺吲d，你又來一句：“雖然你已夠胖?！笨次覛獾靡銥樽约涸斓霓D折句，玩的小聰明，笑得眉毛眼睛擠到了一起。

但那天，你卻低眉順眼地贊美起我來?？纯凑R劃一的隊伍，我突然感覺你們像一群犯人，而我的女兒，是其中之一，在這里，她不能張揚，不能任性，說話都低眉順眼的。這樣一想，回去的路上，我禁不住落下淚來。

又一天下午，你打電話說：“媽媽，明天我們外出拉練，八點開始走，走到新區體育場，你來不來？”我很激動，說：“明天我到體育場去等你，要不要帶什么東西？”你說：“帶一個能提的杯子吧，我那玻璃杯太沉了，也不能提?！?/p>

第二天，我一早跑到體育場，以為你們沒有來，便一個人沿著湖邊散步。后來發現你們已到，在南邊集合，這才嚇了一跳，去車里拿杯子和酸奶。我到時，你們班正站在臺子上唱歌。唱完歌下來，我先把一包酸奶咬開，遞給你，你大口地喝著。我再把杯子拿給你，里面有水，水里加了冰糖。

你一直低著頭，當你突然抬頭，我發現，你的眼睛紅紅的，像是哭過。這幾天的陽光不太毒，還有兩天陰雨天，但這會兒天氣有點熱，你的臉上，有了小小的曬斑，臉也黑了不少。我想跟你說些什么，突然有點兒哽咽。

我說：“既然你在這兒過得很好，為什么要哭？你是看見媽媽太激動了？”你點點頭，淚珠“啪啪”地落在地上。

我的眼眶也熱了，但是，我知道自己不能夠掉眼淚，便使勁把淚又吸進去。

我說：“你不是急著要寄宿嗎？你離開媽媽，我再也罵不著你，打不著你，不是很好嗎？”你哭得更兇了。

我說：“媽媽像你這年紀的時候，也住校了，你要堅強些才好，我不能老在這兒陪你，這樣不好，因為這么多同學都沒有媽媽陪。”你點了點頭。

我和朔平阿姨站在后面說話，她現在是你們的生物老師。拉練快結束，我也要走了，朔平阿姨跑到前面跟你說了兩句話，又跑過來跟我說：“我跑去問孩子，要不要再跟媽媽說說話，她說不說了?！?/p>

我再過去時，你正坐在地上，邊剝雞蛋，邊跟同學小聲說話，我說：“親愛的，我走了?！蹦闾ь^，點頭，淚又快掉下來。

我趕緊離開。朔平阿姨說：“我剛才問孩子要不要見你，她說，不見了，我看見媽媽，老想流眼淚?！?/p>

她這句話，頓時叫我淚流成河，我不能當著她面哭，我只能一個人默默地流眼淚。

今天，你又打電話，問我什么時候給你送水壺，我突然意識到，不能夠常去看你了，你現在已是放飛的鳥，早晚要離開我，不如讓你學著適應。我說：“親愛的，你其實并不急著要水壺，而是想見我，對不對？”你“嗯”了一聲。我說：“再堅持兩天吧，兩天后軍訓結束，我和你爸爸去接你?！蹦阏f，我爸沒有出差吧？我說沒有。在你沒有回來之前，你爸爸是不會出去的。我知道，當你終于回來，發現爸爸不在時，該是多么失望。

我比任何時候都愛你，親愛的孩子，如果說放飛讓你學會了獨立，那么，放飛也讓我學會了愛。也或許，我一直都是很愛你的，只是，愛就像冰層下的草，被深深地覆蓋，沒有被發現?？粗恪笆芸唷?，我真想拉了你回來，咬咬牙說：“我們不寄宿了！“可我不能夠那樣做，過分的溺愛，會害了你，嬌嫩的你，需要風和雨的洗禮，那樣子，你才會長得結實。

只是，從另一方面，我對你寬容了。許多的事，你如果不喜歡，那就算了吧。

從此以后，我不再強迫你練琴，畫畫，寫毛筆字；不再惡狠狠地奪了你的小卡通書，強迫你讀《上下五千年》；不再在你看動畫笑得前仰后合時，“咔嚓”一聲關了電視，急得你每次都咬牙切齒道：“你關電視的聲音，實在太難聽了！”

還有，我不會再強迫你題海戰術，不大聲罵你不長進，不要求你拿第一，我試著接受你的普通，不再氣急敗壞地要把你培養成奇才。我要把你當成一個生命來愛你，就像愛一朵花，愛一棵樹，一棵草那樣，我不會責備玫瑰為什么要長刺，無花果為什么不開花，小草怎么長不成竹子的樣子。我會認真記住盧梭的話：“教育就是生長”，生長本身是目的，在生長的前頭并沒有另外的目的，比如將來適應社會，做出成就之類。

人生說長也長，說短也短，也許除了快樂成長，并不需要其它的意義。

你已走過童年，你的童年，像大多數孩子一樣，我說不好算不算快樂。你吃過牛排、麥當勞、肯德基，玩過各種各樣新鮮刺激的游戲，到過許許多多地方，但卻沒有媽媽童年的田野、蜻蜓，小溪流。

你小學畢業的演出，我沒有趕去看，你哭了，哭得那么傷心，你說：“這是我最后一次演出，以后，我再也不會過六一兒童節了?！蔽覄倖柫司洌骸霸趺床粫俊蹦惆职志蜕鷼獾卣f：“小學都畢業了，人家不再是兒童了。”我突然覺得無限傷感。

人生就像一列火車，童年倏忽而過。我感覺你還沒有長大，還記得你剛生下來的樣子，你躺在我懷里吃奶，你走路蹣跚，你扎兩個朝天小辮，小雀似的蹦達，唉，你怎么就一下子長大了，成了中學生？！

你是我生命里最最重要的人，世界上有那么多小孩，然而只有一個小孩，曾住在我的身體里，和我休戚與共，吃我的飯，穿我的衣，晚上躺在我身邊睡得香甜。這個小孩兒，長著我的眼睛，我的嘴巴，像我又不是我，她的喜怒哀樂都叫我牽腸掛肚，她在我身邊時，我常常罵她，她飛走了，我才發現，我是那么地愛她。

這個小孩，就是你，親愛的。如今，你已放飛，我在牽掛里，希望你快樂地飛，飛得高與低，都隨你，我會永遠愛你的。

（編輯 溫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