筆者接觸過的參加過抗美援朝戰爭的將軍,每每談起抗美援朝戰爭,無一不談到彭德懷元帥。這些兩鬢染霜、子孫繞膝的將軍對彭總的殷殷敬仰和深深懷念,在我眼前、在我心底鑄起一座巍巍豐碑,碑文雄筆勁書:
誰敢橫刀立馬,
惟我彭大將軍!
(一)
人們不會忘記,當五星紅旗在世界的東方飄揚還不到一年的時候,侵略者的炮火把我們東鄰的三千里錦繡江山變成了一片廢墟,血腥的戰火借助“稱霸世界”的黑風很快燒到了我們祖國的門口。不,不僅僅如此,而在我們神圣領土臺灣,在我國領空,在我東北邊境、沿海地區都露出了猙獰的面目。
剛從血與火中掙脫出來的中國人民又面臨著血與火的嚴重威脅!
怎么辦?怎么辦?
新中國的大腦在緊張地連轉……
“出兵援朝!”
“將養生息……”
各有各的道理。
此時,毛澤東須發漸長,工作人員請他理發凈面。他擺了擺手,說:“不忙,等這件事定了再來個干凈徹底。”
日理萬機的周恩來總理,連夜乘飛機飛到我們當時的朋友那里,商量出兵的大事。
應召進京的彭德懷司令員躺在席夢思上卻如臥針氈,怎么也睡不著……在第二天的政治局會議上,他發言了:“出兵援朝是必要的,對中國,對朝鮮,對整個東方都有利。打爛了,等于解放戰爭晚勝利幾年。如美軍擺在鴨綠江岸口和臺灣,它要發動侵略戰爭,隨時都可以找到借口……”
毛主席笑了,斜搭在他前額上的一縷黑發在寬闊、明亮的額頭上顫動,人們熟悉的湖南話也增添了些許顫音:“好吧,就這么定了!”那個“定”字剛出口,他重重地拍了下桌子。這只給歷史留下許多印記的巴掌又一次給歷史留下了新的印記。“出兵!”待他收回向前揮動的手臂時,目光又落到彭總的臉上,“德懷同志,還是你來掛帥吧!”
“是!”彭總起立作答。聲音不大,卻透出威嚴和堅毅。這是軍人的回答。彭總尚未坐下,毛澤東主席就越過幾個座位,緊緊握住了彭總的手,沒有說話,唯見他前額上的那縷黑發又顫了幾顫。誰能說此刻他的心里不是在吟誦五年前他為彭總的題詩:
山高路遠坑深,
大軍縱橫馳奔。
誰敢橫刀立馬,
惟我彭大將軍。
據說,翌日,毛澤東送彭總登程時,已是發理面凈、目秀眉清了。
(二)
滄海橫流方顯英雄本色。血與火的戰場最能檢驗將軍的膽識。
兩位在彭總身邊工作的同志都告訴我:彭總指揮作戰的顯著特點是靠近。靠近,按著敵人的脈搏部署;靠近,看著我們的槍口指揮。
誠然,靠近會給自己的生命帶來危險,但是,靠近更為我軍將士增添無盡的力量和勇敢。
在向朝鮮腹地開進的路上,前進指揮所發現了向北挺進的偽軍。彭總當機立斷,命令先頭部隊停止前進,在敵人的必經之路隱蔽設伏,部署成一個殲敵的“口袋”。
“口袋”張開不久,偽軍的先頭部隊步兵和炮兵都十分聽話地鉆了進來。“收口”、“扎腰”,瞬間,敵行軍縱隊被我截成了幾塊。敵人還未辨出東西南北,就被我斃俘了500余人,并留下了汽車30余輛,美軍上校顧問賴勒斯連自己也顧不得了,懵懵懂懂成了俘虜。
這是志愿軍出國作戰的第一仗。在捷報聲中拉開了一出歷時千日、震撼世界的話劇的帷幕。
穿插分割,迂回包抄……彭總常常沉浸在運籌帷幄之中,從不顧及個人安危。敵機在頭頂上盤旋掃射或投彈,他照常看地圖、閱讀文電或思考問題,對嗡嗡吼叫的飛機不屑一顧。
有次,防空警報響過之后,六架敵機飛來,對準他的住處俯沖射擊。他鎮定自若,卷起地圖,又疊電報。志愿軍后勤部司令員洪學智幾次催他,他卻依然笑吟吟地說:“不慌,不慌嘛!”洪學智急了,伸開長臂硬是把他拉進了防空洞。就在他們剛剛離開時,子彈穿過它的屋頂,將他的帆布行軍床打了幾個窟窿。剛進防空洞,洞門又中了幾發炮彈。大家為他捏了一把汗。他卻玩笑地說:“沒的關系,有馬克思在天之靈,怕它什么?”
是的,在他戎馬一生的字典里,是查不到“怕”字的。號稱“聯合國軍”的十六國軍隊,他不怕;參加過第一、第二次世界大戰,所謂美軍五星上將之一的聯合國軍總司令麥克阿瑟,赫赫然不可一世,他不怕;侵略者除了原子彈沒有使用外,其它陸海空現代化武器都搬到了朝鮮戰場,他還是不怕。
他憑著忠于祖國、忠于人民的公仆之心,他憑著捍衛東方和平、世界和平的戰士之志,他憑著無產階級軍事家之大智大勇,指揮中朝人民軍隊連續發動五次戰役,把妄圖滅亡朝鮮、侵略中國的侵略者一舉趕到了三八線以南,扭轉了朝鮮戰場的局勢,打出了一個停戰談判,也打出了中朝兩國人民的志氣。
在中國尚未出兵的時候,麥克阿瑟曾乘坐直升飛機到中朝邊境視察。當他看到他的摩托化部隊涌到鴨綠江邊時,晃了晃手中的大煙斗,問他的幕僚:“年青的新中國,有什么人能阻攔住我們呢?”沒有回答。他的幕僚們只是附和上一陣獻媚討好的笑聲。然而,歷史做出了回答:彭大將軍,惟我彭大將軍!
(三)
彭總常說:“作戰主要靠兵,自古以來,兵強第一。強將不過是利益跟士兵利益一致的指揮員。指揮員好比樂隊的指揮,有好的樂隊沒有好的指揮固然不行,可是單有好的指揮沒有好的樂隊也不行。”
因此,他特別愛兵。
鐵原阻擊戰的硝煙尚未散盡,他便率十九兵團司令員楊得志風塵仆仆地趕到了陣地。
戰士們臉上、身上還滯留著激戰后的痕跡。硝煙、汗垢、血跡遮住了膚色,被彈片撕碎、被炮火燒破的軍裝與透出血漬的白色繃帶交相輝映;而帶著這些激戰痕跡的戰士,一個個腰桿筆挺,精神抖擻,以軍人特有的莊嚴迎接著他們心中所敬慕的首長。
彭總環視著一張張堅毅而親切的面孔,久久沒有說話,只用那炙熱慈祥的目光傳送著他對戰士們的關切和疼愛以及他內心的感激。注視良久,沉默良久,他說:“謝謝大家,謝謝同志們!我彭德懷感謝你們,感謝你們為志愿軍爭了光,感謝你們為祖國爭了光!”他逐個地同戰士們握手,他多想用自己的體溫去撫慰戰士的傷痛,他多想透過這用力的一握再給戰士們些力量。不,他沒有想這么多,他只想到用這種形式表達他對戰士們的感激和尊重。
一個腿部受傷的戰士向他立正敬禮,掙開了腿部的繃帶。他照這戰士肩頭“啪”地“打”了一下,又瞪了他一眼。接著,扶戰士坐下,蹲在旁邊,一聲不響,一圈又一圈地重新為這位戰士纏好了繃帶。他沒說話。但是,這位戰士,全體將士,整個陣地都感受到了一種搖撼山岳的聲響。當年的那位戰士如今的將軍對筆者說:“當時,彭總的一拍一瞪,使我想到了兒時母親的手、母親的目光……”
將要離開陣地,他叮囑軍長傅崇碧:“要讓戰士們好好休息,把傷員快送到醫院。”他還問傅崇碧有什么要求。
傅崇碧說:“部隊減員很大……”
“我給你補!”沒等傅崇碧說完,他就明確了態度,“給你補些老兵,補些能打仗的兵。”又問,“還需要什么?”
傅崇碧說:“有兵就什么都不需要了。”
“不,”他說,“再給你些裝備,給你些茅臺,給你些香煙。祖國慰問團帶來了不少慰問品,你們優先,讓我們的戰士都喝喝茅臺……”
彭總走了沒多久,一千五百名老兵補來了,一車車慰問品也運來了。
彭總愛護戰士也愛護干部。他對干部的愛護表現為嚴。
一位年近古稀的將軍曾對我說:“彭總罵過我,罵得可兇哩!”
我問:“為什么?”
他說:“有次我到前線去了解情況,由于炮火猛烈,只聽了聽團指揮所的匯報就回來了。彭總生氣了:‘你混蛋!我們的戰士不在前沿嗎?你的命就比我們的戰士的命珍貴?’我說,軍師團的領導都不讓我去。彭總更火了,‘你的腿長在別人的身上嗎?你脖子上長的是別人的腦殼嗎?你立即把前沿陣地的第一手材料拿回來。不然,小心你的腦殼子!’……”
這位將軍說,當他又趕到前沿陣地時,陣地上的將士們把他當成英雄、當成偉人接待。他很慚愧,也很激動。他仿佛在傳說的瑤池里洗了三遍,干凈和清亮的不僅是他的身體,還有他的靈魂。他和前沿將士一起打了個漂亮的戰斗。戰士們說,這個勝利是他帶來的。他的臉紅了。
直到今天,回憶起來依然面有愧色,當然還有對彭總的深深地感激。他說:“這個勝利是彭總給的,沒有彭總的責罵,也就沒有我的今天。重返前沿給我留下的是一生也受用不盡的財富。”
可是,他萬沒有想到,事后彭總卻向他作了檢討:“我這個熊人呀,你是曉得的,高山倒馬桶——臭氣熏天,脾氣壞是出了名的。現在又該我向你作檢討了,我對你的態度不好嘛!”
這就是我們的彭總。
誠然,他好發脾氣,但是,他絕不亂發脾氣。在非原則問題上,從不強迫他人的意志。
朝鮮是歌舞之鄉。志愿軍總部在歡迎朝鮮朋友的時候,或在閑暇的晚上,常常組織些舞會。
志愿軍總部首長大都喜歡跳舞,唯獨彭總不涉舞場,喜歡下棋。下棋時,如有舞會,他就給他的棋友來一番開誠布公的談判:“你愿意跳舞就去跳舞,不要為了陪我鬧得兩腿抽筋。那樣子我是不負責任的。”如果對方有些猶豫,他就把棋盤一掀:“不下了,不下了,我還有一件重要的事沒做呢!”或者說:“陪我去看看他們跳得是啥樣子的舞。”待你進了舞場,他便“另行其事”去了。
(四)
彭總以誠待人,從不厚此薄彼,更不記成見。他衡量一個人的標準是看其對祖國對人民的態度和貢獻。
在研究第五次戰役部署的志愿軍黨委會上,他對熟悉的和不熟悉的,共過事與沒共過事的各兵團首長講:“我們之間的感情基礎是你們的工作做得好不好。工作做得好,我們的感情就好;工作做得不好,我們的感情就不好。”戰役后的獎與罰給他的這一宣言作了很好地說明。
某軍是他領導過多年而且屢建戰功的部隊,在某些人的眼里該是他的嫡系,該屬于他的“山頭”,有了過錯,似乎也該遮一遮安全傘嘍。其實不然,彭總卻沒學會這套本領。
一次戰斗,這個軍沒有完成任務,造成了不應有的損失。彭總當即發電責問:“為什么沒有完成任務?原因何在?必須嚴格追究責任!”并限令“電到二十四小時答復。”這支部隊作了深刻的檢討也還沒有畫個句號,幾位負有責任的領導又分別得到了撤職和記過的處分。彭總留給他們的是人生旅途上的警示牌。
某軍是解放戰爭后期起義的部隊,在抗美援朝戰爭中,英勇頑強,屢傳捷報。彭總在給毛主席的報告中特地講到了這個軍,并幾次表揚他們說:“你們為祖國立了功,要優先改裝。將來整編,也一定要保留你們這個軍的番號。”后來果然給這個軍優先改換裝備,軍隊整編時,撤銷了幾個軍的番號,而保留了這個軍。
……嗟呼,“將者不可以不義,不義則不嚴,不嚴則不威,不威則卒弗先死。故義者,兵之首者。”看來,彭總是深諳其道的……
“住口!”筆者仿佛聽到了彭總的喝斥,“《將義》乃出自幾千年前的中國兵家之手,以爭取世界和平為己任的共產黨將領知道它、掌握它又有什么值得大驚小怪、津津樂道的,要緊的是要比老祖宗做得更好!”
哦,我不禁啞然,惟在心里默默念誦著:
山高路遠溝深,
大軍縱橫馳奔。
誰敢橫刀立馬,
惟我彭大將軍。
(編輯 孫騰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