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夢》的作者不回避自己的寫作曾受到《牡丹亭》的影響。第二十三回標題大書特書:“《西廂記》妙詞通戲語,《牡丹亭》艶曲驚芳心。”而且描寫的極細致,寫出了林黛玉聆聽《牡丹亭》曲文達致共鳴的全過程。
背景是眾姊妹和寶玉已奉元春之命,搬入大觀園,都是年輕女孩兒,就一個男性賈寶玉。大家“坐臥不避,嬉笑無心”。結果靜中生動、寶玉忽然有一天不自在起來。于是便讀起了《西廂記》。黛玉看到也讀,而且讀得“余香滿口”,兩個人“連飯也不想吃了”。正在這時襲人來找,說老太太喚寶玉有事。
林黛玉一個人悶悶地回瀟湘館,路過梨香院,恰好里面正在排練《牡丹亭》。“原來姹紫嫣紅開遍,似這般都付與斷井頹垣”兩句曲文傳入黛玉耳朵,她感到“感慨纏綿”。待聽到“良辰美景奈何天,賞心樂事誰家院”,她由不得“點頭自嘆”。又聽到“則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兩句,黛玉“不覺心動神搖”。再聽到“你在幽閨自憐”等句,她已經“如醉如癡,站立不住”,一蹲身坐在一塊山子石上,反復細嚼“如花美眷,似水流年”八個字的滋味。這時黛玉又聯想起唐人詩句:“水流花謝兩無情。”以及剛剛讀到的《西廂記》里的“花落水流紅,閑愁萬種”。
最后她“不覺心痛神癡,眼中落淚”。
《紅樓夢》里這段情節是描寫藝術欣賞達致共鳴境界的絕妙文字。起因、淵源影響,主要來自《牡丹亭》的藝術感染作用。
第四十回“史太君兩宴大觀園,金鴛鴦三宣牙牌令”,作者讓林黛玉在念酒令時,再次誦讀《牡丹亭》的成句。鴛鴦充當令官,一個一個“考”下去,輪到黛玉,鴛鴦說:“左邊一個天。”黛玉接念:“良辰美景奈何天。”可見《紅樓夢》作者曹雪芹對《牡丹亭》是何等地別具慧眼特識。
史學家陳寅恪總是期待“后世相知或有緣”。曹雪芹之于湯顯祖的《牡丹亭》,應該不愧為“有緣”的“后世知音”。
庚辰本《紅樓夢》第三十二回回前的一頁紙上,曾引錄一首湯顯祖的詩:“無情無盡卻情多,情到無多得盡么?解到多情情盡處,月中無樹影無波。”此詩見于《湯顯祖詩文集》卷十四,題為《江中見月懷達公》(《湯顯祖詩文集》上冊,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年,頁531),作于明萬歷二十七年(公元1599年)。“達公”就是真可和尚(字達觀、號紫柏),湯顯祖的好友,對湯的思想有過重要影響。
抄本《紅樓夢》錄存此詩,是因為詩的內容和《紅樓夢》第三十二回的情節內容互相映襯,故詩前有小引寫道:“前明湯顯祖先生有懷人詩一截,讀之堪合此回,故錄之以待知音。”
《紅樓夢》第三十二回是有名的“訴肺腑”,即賈寶玉第一次直白地向林黛玉表達愛情,鄭重告訴林黛玉:“你放心!”這一情節,在《紅樓夢》里是極大的關目,是寶黛愛情故事的轉折點。一般讀者不一定注意到,寶黛兩人在此前經常是吵吵鬧鬧、哭哭啼啼、互相慪氣,但從這第三十二回“訴肺腑”以后,兩個人忽然不再鬧別扭、吵架了。這是為什么?原來戀愛的雙方互相交了底,表了決心,彼此心領神會,只剩下互相“怔怔地”傻看著,一句話也說不出來。試想,兩人話都不需要說了,還需要吵架嗎?
甚至黛玉和寶釵的矛盾也因之平靜下來。
黛玉得到了寶玉的心,就不必處處以寶釵為意了。寶釵心理糾葛的解決,是第二十八回,賈妃從宮里送禮物,獨寶釵和寶玉的一樣多。這是個重要“暗示”,說明賈府的權力執掌中樞選中了寶釵做未來的寶二奶奶。當時寶玉大驚,以為傳錯了,說:“這是怎么個原故,怎么林姑娘的倒不同我的一樣,倒是寶姐姐的同我一樣?”敏感的林黛玉只好向寶玉發脾氣:“我沒有這么大福氣禁受,比不得寶姑娘什么金什么玉的,我們不過是草木之人。”而寶釵何等聰明,她豈能不意識到這一特殊舉動的含義?這等于元妃的一次公開表態,使得賈母也不便另作主張。此情此境之下,“慧寶釵”還需要放黛玉在心里嗎?
寶釵要的是婚姻,黛玉要的是愛情。到第三十二回“訴肺腑”,她們都得到了自己想要的,因此就不必互相猜疑戒備了。后來釵黛二人甚至表現得很親密,弄得寶玉莫名其妙,問黛玉:“是幾時孟光接了梁鴻案?”“幾時”?寶釵是在書中第二十八回,黛玉是三十二回。第三十二回就是寶玉和黛玉的“解到多情情盡處”,所以后來他們的愛情就是“月中無樹影無波”了。
湯顯祖雖不可能看到晚他百余年出世的《紅樓夢》,但他的《江中見月懷達公》詩所表現的“情心”,卻可以為寶黛愛情故事的轉折預做解人。
《紅樓夢》庚辰本第三十二回引用的湯顯祖這首詩,不必是曹雪芹所引,也許是脂硯齋或畸笏叟。第二十一回庚辰本的另頁上也有一首詩,叫做《有客題〈紅樓夢〉一律》,寫的是:
自執金矛又執戈,自相戕戮自張羅。
茜紗公子情無限,脂硯先生恨幾多。
是幻是真空歷遍,閑風閑月枉吟哦。
情機轉得情天破,情不情兮奈我何。
此詩見《脂硯齋重評石頭記》(庚辰本)第二十回回后之附頁,人民文學出版社影印本第一冊,北京,1975年。按庚辰過錄本將此附頁置于第二十回后而不置于二十一回前,應是抄手誤植。
題這首詩的“客”是誰?可能是脂硯齋,也可能是畸笏叟,還可能就是曹雪芹自己。
詩后有批語說:“凡是書題者,[無]不可(以)此為絕調。詩句警拔,且深知擬書底里。”這首詩和湯顯祖的“解到多情情盡處,月中無樹影無波”詩,可說是有異曲同工之妙。不過細詳,兩首詩又盡有不同。這個不同,正是《紅樓夢》和《牡丹亭》寫“情”的不同之處。
《牡丹》所寫之情是美麗、圓融而又比較容易舒解之情。杜麗娘身處閨房,雖不免為情所困(“在幽閨自憐”),但為時甚暫。她去游園,“姹紫嫣紅開遍”的自然景觀,既可令她“因春感情”,又可為她暫舒閨房閉處之困。她一個官府小姐居然可以園中暢游,她的處境夠優越的了。而且游而能夢,夢而有遇,遇則成歡,杜小姐的情感生活夠順利的了。她自己也承認:“今日杜麗娘有些僥幸也。”玉成此節的條件:是她生在正當紅的官宦之家,又是獨生之女,杜老爺忙于利祿,母親對她嬌縱溺愛。
這樣適宜的“小環境”,特別是構成小環境的“硬件”,《紅樓夢》里的林黛玉完全不具備。“尋夢”雖苦,但不小的篇幅都是對前日所遇的“鴛夢重溫”,盡情回憶在湖山石邊、牡丹亭畔,與“可意書生”的“美滿幽香不可言”。她抱怨的是:“夢到正好時節,甚花片掉下來也!”就是“尋夢”不著而焦思,復因焦思而棄世,這個時間也不是很長,不過季春到初秋而已。
更重要的是,杜麗娘死后還可以和柳夢梅“幽媾”,兩性之間情感的歡悅過程未因當事人之一的死亡而中斷。實際上,死后的杜麗娘反而得到了靈魂的自由和情感的自由。她的“肉身不壞”,靈魂可以“隨風游戲”,愿意飄到哪里就飄到哪里,至少可以“常回家看看”。所以從死亡學的觀點,杜麗娘不過是“假死”。前生注定杜麗娘和柳夢梅的愛情過程是:“前系幽歡,后成婚配。”還魂以后,皆大團圓。情和欲、靈和肉、情愛和性愛、愛情和婚姻,是合一的,而不是分離的。這是《牡丹亭》寫男女之情的最大特點。
《紅樓夢》則完全不如是。
《紅樓夢》里的愛情故事,情和欲、靈和肉、情愛和性愛、愛情和婚姻,恰好是分離的而不是合一的。《紅樓夢》里的婚姻,大都是失敗的、殘缺的,尤其少有與愛情的結合。
“老祖宗”賈母的婚姻是否美滿,不得而知,書中沒有交代,反正作為文學角色出現的的她,始終是孤身一人。研究者有的認為張道士是賈母的“老情人”,也許證據還不夠充足,不去說他。賈赦和邢夫人、賈政和王夫人等等,都是中國傳統婚姻的常態,照例只有婚姻,沒有愛情。賈珍和尤氏原本搭配的不錯,但賈珍愛的是兒媳秦可卿。賈璉和王熙鳳算是比較“般配”的一對了,但他們是權勢與利益的結合,各懷鬼胎、勾心斗角,而且都另有所愛。
反之有愛情的,又都不能結成婚姻。
例如尤三姐愛柳湘蓮,終因愛而自殺。最典型的是男女主人公賈寶玉和林黛玉,他們是真愛,愛得如醉如癡,但就是不能結合。只好鏡花水月,咫尺天涯。《紅樓夢十二支曲》中的《枉凝眉》:“一個是閬苑仙葩,一個是美玉無瑕。若說沒奇緣,今生偏又遇著他;若說有奇緣,如何心事成虛話。一個枉自嗟呀,一個空勞牽掛;一個是水中月,一個是鏡中花。想眼中能有多少淚珠,怎禁得秋流到冬,春流到夏。”這只曲寫盡了普天下有情人愛情與婚姻分離、因而不能結為眷屬的苦痛。
換言之,在曹雪芹看來,真正的愛情也許是永遠無法結合在一起的,只不過是一種空幻。他擯棄了以往戲曲小說“有情人終成眷屬”的老套。
《牡丹亭》里杜麗娘和柳夢梅的愛情,所以有磨折而少苦痛,就因為有現成的圓滿的結局等待著他們,甚至地獄的判官、人間的皇帝都可以站出來幫助他們成全好事。
這與賈寶玉和林黛玉的愛情悲劇相比,杜小姐和柳公子夠幸運的了。
中國傳統社會男女之間的愛情感受,婚姻與愛情分離,足以成“痛”,情愛與性愛分離,足以為“苦”。現代社會不存在這些問題,婚姻不必是愛情的必然歸宿,性愛也可以不與情愛完全結合,因此現代人較少愛情的苦痛。
《紅樓夢》既寫了有愛情卻不能結合的“痛”,又寫了有情愛而不能實現性愛的“苦”,還有大量的既無情愛又無性愛的“悲”。
“金陵十二釵”的命運可以說都是不幸的。
元、迎、探、惜四姊妹,元春號稱“元妃”,不過是鳳藻宮的一名“女尚書”,是以“才選”,不是以色勝,婚姻、愛情、情愛、性愛云云,根本談不上。迎春懦弱,人稱“二木頭”,兒女之情與她無緣;后來嫁給如同“中山狼”般的“無情獸”,把她“作踐的公府千金如下流”。探春遠適,那是后話,前八十回的探春,為維護正統地位的尊嚴,可以不認生母,“絕情”、“忍情”是她的性格特征。惜春好靜、喜佛事,后來出家,早已絕了世間情。
李紈守寡,書中說她心如“枯木死灰”。
史湘云爽朗大度,似乎愛自然而不解人事,所以《紅樓夢十二支曲》說她“從未將兒女私情略縈心上”,而且是“云散高唐,水涸湘江”。
薛寶釵只知有“禮”,不知有“情”。
妙玉應該是既解情愛又解性愛的女子,但身處櫳翠庵,自己斷絕了發舒的條件,結局竟流落風塵。惟有黛玉,算是得到了難得的情愛,但始終與性愛絕緣。曹雪芹似乎有意要把情愛與性愛分離開來、對立起來。如果偶有例外,這兩者有某種程度的結合,如司棋和潘又安,結果雙雙自殺,只能到另一世界實現他們的愛情與婚姻的理想了。因為在曹雪芹的眼里,一旦擁有了性愛,就已經不是“愛”,而是“淫”。
第五回賈寶玉夢游太虛幻境,警幻仙姑為他演《紅樓夢十二支曲》,就是警示他情愛與性愛不過是虛妄空幻之事,萬不可一意追求。但賈寶玉對這些警示不感興趣,也就是警幻仙姑發現的“癡兒竟尚未悟”,于是便引領他與秦可卿幽會,發表一番驚世嚇俗的大議論:
塵世中多少富貴之家,那些綠窗風月,繡閣煙霞,皆被淫污紈绔與那些流蕩女子悉皆玷污。更可恨者,自古來多少輕薄浪子,皆以“好色不淫”為飾,又以“情而不淫”作案,此皆飾非掩丑之語也。好色即淫,知情更淫。是以巫山之會,云雨之歡,皆由既悅其色,復戀其情所致也。
試想這是多么大的判斷:“好色即淫,知情更淫。”難怪嚇的賈寶玉不知所措。
然而警幻仙姑接著又對“淫”字作出了新的詮解。她說:“淫雖一理,意則有別。如世之好淫者,不過悅容貌,喜歌舞,調笑無厭,云雨無時,恨不能盡天下之美女供我片時之趣興,此皆皮膚淫亂之蠢物耳。如爾則天分中生成一段癡情,吾輩推之為‘意淫’。‘意淫’二字,惟心會不可口傳,可神通而不可語達。”正是在這個意義上,賈寶玉被警幻仙姑稱為“天下古今第一淫人”,以和“好色即淫,知情更淫”的流俗情事劃清界限。
賈寶玉作為文學形象的特點是:“好色”而“知情”,“知情”而不淫。
秦可卿在《紅樓夢》中是一極特殊的角色,作為文學形象,她是集情、色、淫、欲于一身的人物。書中描寫她“鮮艶嫵媚,有似乎寶釵,風流裊娜,則又如黛玉”,所以她的小名叫“兼美”,表字“可卿”。其實她才是情和性、色和欲四者合一的化身,現代一點的話說,就是美麗而且性感。但這樣的女性,男性會無法抗拒,按傳統的觀點,后果不堪設想。她的判詞是:“情天情海幻情深,情既相逢必主淫。漫言不肖皆榮出,造釁開端實在寧。”《紅樓夢曲》又說:“擅風情,秉月貌,便是敗家的根本。箕裘頹墮皆從敬,家事消亡首罪寧。宿孽總因情。”
曹雪芹把“情”看做是“孽”的宿“因”,而且尤其是“家事消亡”的“首罪”和“宿孽”。所以他寧愿塑造賈寶玉這樣一個情愛和性愛、愛情和婚姻分離的“意淫”的形象。再沒有人比賈寶玉更具備“知情更淫”的諸種條件了,但作者偏偏讓他走到世俗理念的反面。
至于“造釁開端”之“因”、“家事消亡”之“罪”,何以都和一個“寧”字有干系?這個“寧”字是寧國府之“寧”,還是另有他指?紅學專家也被弄胡涂了,至今沒人解釋得清楚。當然也許不僅僅指“家事消亡”,可能還包含著“國事”——這涉及《紅樓夢》有沒有反滿思想問題,是另一話題,此處不能多講。
《牡丹亭》寫“情”的難能之處,是寫出了男女之間的“至情”,所謂“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生而不可與死,死而不可復生者,皆非情之至也” (《牡丹亭》卷前“作者題詞”)。這是湯顯祖作為戲劇家的偉大處。
盡管如此,《牡丹》所寫仍然是那種比較單純的男女之情,即前引湯詩里描述的“解到多情情盡處,月中無樹影無波”那種情境之下的“情”。《紅樓夢》則寫出了男女情事的諸種復雜型態,有“情情”,有“情不情”(脂硯齋評語),甚至包括因“情”而導致的“情的錯亂”,以及因“情”而生成的“恨”等等。前引《有客題〈紅樓夢〉一律》:“自執金矛又執戈,自相戕戮自張羅。”應是《紅樓》情事描寫的真實寫照。
湯玉茗標榜:“第云理之所必無,安知情之所必有耶?”(“作者題詞”)有的研究者認為這是傳統社會“以情抗理”的宣言。其實他的本意是說“情”可以創造出“理”無法解釋的愛情現實,幷非要對“理”的價值作蓄意的貶低。《紅樓夢》則可說是向傳統社會的“理”發出了比較系統的置疑。
對比兩部作品的風格,《紅樓》感到壓抑,《牡丹》讓人歡躍。《紅樓》向往自由的愛情、向往人格的獨立,但卻是被籠罩在宗法制度大網中的向往,現實世界中無法得以實現。
這緣于曹雪芹與湯顯祖處身于不同的歷史環境。
天啟、萬歷年間的明代社會,城市經濟相對發達,物質條件充盈,中上層生活侈糜,加上王學后勁恣肆,知識人士有較大的精神空間,于是談“情”說“性”成為時尚。袁宏道致龔惟長書提出的人生“五快活”,可見晚明時代性之一般,茲抄錄以饗讀者。
然真樂有五,不可不知。目極世間之色,耳極世間之聲,身極世間之鮮,口極世間之譚,一快活也。堂前列鼎,堂后度曲,賓客滿席,男女交邂舄,燭氣熏天,珠翠委地,金錢不足,繼以田土,二快活也。篋中藏萬卷書,書皆珍異。宅畔置一館,館中約真正同心友十余人,人中立一識見極高,如司馬遷、羅貫中、關漢卿者為主,分曹部署,各成一書,遠文唐、宋酸儒之陋,近完一代未竟之篇,三快活也。千金買一舟,舟中置鼓吹一部,妓妾數人,游閑數人,泛家浮宅,不知老之將至,四快活也。然一生受用至此,不及十年,家資田地蕩盡矣。然后一身狼狽,朝不謀夕,托缽歌妓之院,分餐孤老之盤,往來鄉親,恬不知恥,五快活也。士有此一者,生可無愧,死可不朽矣。若只幽閑無事,挨排度日,此最世間不緊要人,不可為訓。(袁宏道:《龔惟長先生》,《袁宏道集箋校》上冊卷五,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年,頁205至206)
茲可見晚明社會是一道德秩序紊亂的極開放的社會,“目極世間之色,耳極世間之聲,身極世間之鮮,口極世間之譚”猶嫌不足,還要以“恬不知恥”相標榜、相欽尚,以為知恥者不足以享受到“真樂”。史家稱當時為“天崩地解”的時代,誠非虛言矣。
特別是居身繁華之市的士、官、商等中上階層,對情、性、利、欲的放縱和追逐,是公開的、無所顧及的。所以《牡丹亭》暢意地寫情和欲、愛情和婚姻合一的男女之情,是順理成章之事,當時的作者和讀者均不以之為異。
而生活在乾隆統治時期的清中葉的曹雪芹,則沒有湯顯祖那樣的精神氣候的條件。清朝文化政策的嚴酷超過歷史上任何一朝一代。皇室、八旗貴胄,可以恣意玩樂,士商等民間勢力,則蒙受巨大的政治壓力。處身高壓之下,知識人士要么做順民,要么被整肅。商人也失去了往昔的自由。所以《紅樓夢》作者曹雪芹只好寫情和欲、情愛和性愛、愛情和婚姻相分離的男女情事,寫被壓抑的、變態的、錯位的愛情。
至于他的這種寫法是不是還隱含有對清初諸王南下征歌選色的批評,紅學索隱一派的搜求是否也有一定道理,我們就不得而知了。
總之《牡丹》之情輕快,《紅樓》之情沉重;《牡丹》之情偏于喜,《紅樓》之情偏于悲;《牡丹》是單色的愛情,《紅樓》是復調的愛情;《牡丹》之情愉悅,《紅樓》之情悲哀;《牡丹》對情的寫法讓人感到滿足,《紅樓》對情的寫法讓人感到缺憾。
(編輯 饒曉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