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春天的暗香浮動

和顏毅成為朋友是從那個春天開始。

其實，一開始，夏小米當然知道顏毅不是老師眼中的好學生。他逃課、打架，還偷偷抽煙，結交很多社會上的朋友。

夏小米呢，老老實實的好學生，學習委員，語文課代表。每次考試，必是全校排名前三。

她本來和顏毅就是兩個世界的人。那時候的夏小米想不出兩個人能有什么交集。夏小米是走讀生，一次上學路上，看到幾個人，看衣服明顯不是本校的人，他們圍住夏小米沖她吹口哨。夏小米臉通紅，不知道怎么辦，眼淚都快下來了。這時候，是顏毅為她解圍。

顏毅認出她，他說：“這不是夏小米嘛。”然后他朝那幾個人說，“這是我們年級的女狀元，學習特別好的，十個我也趕不上。嘿，你們不能欺負人啊。”

幾個人噓他。他不以為然。

后來，夏小米又看見顏毅，快要擦肩而過時，她回頭叫住他，說：“那次謝謝你啊。”

顏毅笑笑，很意外似的：“夏小米，真沒想到，你這種好學生還會和我這樣的壞學生說話。”

夏小米說：“我沒覺得你壞啊。你挺善良的。”

顏毅很大聲地笑起來：“謝謝你啊，夏小米，別人沒說過這樣的話。我老是被老師罵的，說我以后是社會的渣滓，沒出息的。”

夏小米說：“你自己千萬別這么想。”

那時候，春天正來臨，校園里的柳枝泛出青綠，楊柳風吹拂在臉上，特別溫柔。也就是從那次開始，兩個人竟然慢慢熟悉起來，有時遇到會停下說幾句話。顏毅有時還主動來找夏小米。夏小米坐靠窗的位置，顏毅就過來敲她的窗玻璃，叫她出來。

依然是上課，下課。午后的陽光，暖暖的。校園里的很多花都開了，粉的像霞，紅的像火，空氣中浮動著暗香。夏小米抱著幾本書去圖書館還。

“夏小米。”聽到有人叫自己，夏小米抬起頭來。是顏毅。

他倚著一棵校園里隨處可見的合歡樹，手中是一根煙。他掐滅煙，慢慢走過來，干凈的白色T恤似乎落滿陽光。他很少穿校服。

“沒打擾你吧？”他問。夏小米忙搖頭，“沒有，是來找我的？”

“想和你說說話，心里很悶。”

“嗯。”

“好孩子夏小米，我把你當成好朋友的，你不介意吧？”

“當然不。我說過你是內心善良的孩子。” 夏小米說得真誠，“是因為考試的緣故嗎？”

顏毅一笑，“以前，我可沒為考試愁過，不是像你一樣成績太好不用愁，是因為太差，愁了也沒用。”

“要不，我幫你補習吧。總有一些用處。”

“真的嗎？你不會嫌我太笨吧？”顏毅搓著手，有點受寵若驚似的。

夏小米呵呵笑：“你要很努力才行。”

顏毅不是笨人，只是基礎差些，以前從不在功課上用功。夏小米從最簡單的開始，一點一點細心給他講解，每天出十道題測試他。顏毅接過夏小米出的試題，搔頭，很為難的表情。夏小米鼓勵他，“不難的，我都給你講過，我相信你都能做出來。”實在講不通的地方，夏小米就很著急，去敲顏毅的頭，顏毅呼痛，說：“你不是好老師，你毆打學生。都被你打笨了。”

無辜的表情，讓夏小米忍俊不禁。

顏毅果然用了功，雖然比不上一些好學生，但是真的變化很大，他逃課少了，也不大看見他和校外的人出去玩了。

不久以后，一次考試，顏毅來找夏小米，很沮喪，“根本不行，成績還是很差。看來我就不是讀書的料。”

夏小米安慰他，“是你以前落下的東西太多了，提升不是一天兩天的事，得一點一點慢慢來。你別放棄。”

大課間，夏小米叫顏毅出來，說請他吃點東西。

春日的陽光透過葉子照下來，在空氣中跳著舞。空氣中有一種甜甜的香氣。讓人覺得很溫暖，很愜意，讓人懶洋洋。

街上有賣臭豆腐的，串在細長的竹簽上，騰騰地冒著熱氣。

夏小米終于忍不住，回頭問顏毅：“要不要，吃這個？”

顏毅皺了一下眉，猶豫了一下，點點頭，好像下了很大的決心，“好吧。”

于是就有了這樣一幕：兩個人站在街頭，各自拿著臭豆腐串，不顧形象地大吃大嚼，滿嘴油光。

夏小米第一次這么近的看著顏毅，他瘦瘦高高，嘴角有一種凜冽的笑容，細細眼風，那么深的眼睛，有著同齡人沒有的內容，仿佛經過了很多歲月，讓人琢磨不透。

有時候，夏小米都不知道自己為什么要幫顏毅，單是那次幫自己一次，自己不用這樣的。況且，自己是老師眼中的好學生，顏毅是典型的問題少年。時間長了，夏小米也不知道自己怎么想的了。

顏毅對夏小米講起他家。夏小米才知道，顏毅生活在一個單親家庭。父母在他七歲的時候就離了婚，他跟著爸爸過。爸爸做生意，平時很忙，經常出差，很少能照料顏毅。況且，能怎么照料呢，他們甚至連飯都不會做，平時大多去吃館子。偶爾見面，父子倆也沒有什么話說，顏毅的爸爸愛兒子的方式就是給他充足的生活費。顏毅也很少能看到他的媽媽。媽媽再婚了，顏毅不愿意去找她，怕被嫌棄。沒人關心，沒人可以傾訴。

顏毅有時候去看他的姥姥。他和姥姥很親，很小的時候，是姥姥帶著他。那是個很慈祥的老人。頭發花白，行動卻很敏捷。夏小米有一次跟著顏毅去看她。姥姥圍一個大花圍裙，在廚房給他們做糕點。不多會兒，便端著盤子走出來，香味也隨著飄出來。顏毅最喜歡吃的桂花糕和栗米羹。姥姥叫他們多吃些，夏小米覺得那真是美味。她說要和姥姥學做糕點。姥姥笑得合不攏嘴，說：“那敢情好。以后你常來玩，我教你做。”

姥姥家養了一只貓，白色的，很肥很肥，像一個大雪球，卻能輕松躍上院墻，像是會飛檐走壁。顏毅招呼它，大雪球卻懶洋洋地曬著太陽，不愿意理他。姥姥和夏小米都笑起來。夏小米看到，在姥姥家，顏毅像變成另一個人，說話聲音都小小的，臉上滿是笑，看得出，他很愛姥姥。

回來的路上，顏毅騎車帶著夏小米，夏小米說，“姥姥年輕的時候一定是個特好看的人。”顏毅點頭，說，“嗯。我有時候真不想長大，因為我長大了，姥姥就老了。”顏毅的聲音很惆悵，夏小米從沒聽過他用那樣的口氣說話，完全沒有平日的玩世不恭。

明媚的陽光灑下來，春風劃破四月的天。抬頭看天，滿眼的藍，一群鳥正呼拉拉飛過天邊。粉紅色的花瓣飄落下來，似乎聽得到花瓣和空氣摩擦的軟軟聲音，花瓣落在發間，臉頰上，和衣服的褶皺里，滿懷清香。

不知過了多久，櫻花開了又謝，丁香花開了又謝。

一次模擬考，顏毅拿著卷子來找夏小米，他讓她看他的分數，夏小米認真看了，雖然不算高，但對于顏毅來說已經很有進步。夏小米拍手替他高興，把顏毅夸的不好意思。顏毅說：“我拿給姥姥看了，她不知道多高興，還說要讓你去家里玩呢。她給你做好吃的。”

夏小米也笑。

暗香浮動的午后，有一種朦朧的倦意和說不出道不明的輕愁，無窮無盡，無邊無涯，輕輕席卷而來。

顏毅騎車帶夏小米去看姥姥，姥姥高興地合不攏嘴，圍上花圍裙，下廚為兩個人做甜香糕點。顏毅在客廳里逗著大雪球。夏小米就拿起噴壺到陽臺上為姥姥養的各式花草澆水。

那一刻，兩個少年誰也不知道喜與悲原就在一線間。

夏小米聽到顏毅的喊聲沖進廚房時，她看到姥姥倒在地上，一捋頭發散落下來，遮住了一邊臉頰。剛做好的糕點散落在她的圍裙上，涂亂了裙子上原本繁復美麗的花朵圖案。那么觸目驚心。顏毅拉著姥姥的手臂，喊著，眼淚汗水大顆大顆滴落，他手足無措，像一個做錯事的小孩。夏小米如夢方醒：“我們趕緊打急救電話。”

姥姥被推進急救室。

媽媽隨后急匆匆趕到，母子倆對視，兒子臉上明顯有怒氣。媽媽嘆一口氣，把手搭上兒子的肩膀，安慰他：“顏毅，別急，會沒事的。”

顏毅一聳肩膀，抖開媽媽的手臂，朝她喊：“為什么平時那么少去看姥姥。你知不知道姥姥的身體很不好！姥姥如果有事，我不會原諒你。”

媽媽聲音也顫抖，說：“對不起，兒子，對不起。”

顏毅抽泣，把臉埋進手心里。

滿滿的復雜滋味，只有自己最清楚。

急救室的門依舊緊閉。母子倆都緊緊盯著那個方向。顏毅突然站起來，“我想出去走走。”夏小米對顏媽媽說：“阿姨，放心，我跟著他。”顏媽媽點點頭。

一出門，依然有粉紅的花瓣落下來，飄飄灑灑，能聞到花香蒸騰向上的氣息。

顏毅突然蹲在路邊低著頭哭起來，抑制不住。

夏小米蹲下來，看著他，“嘿，顏毅，男兒有淚不輕彈。姥姥會沒事的。她還要看著你長大，她還答應教我做桂花糕。姥姥不會食言的。相信姥姥吧。振作起來，姥姥醒來肯定想看到你的笑臉。”

顏毅擦著眼淚，重重點頭，“嗯，我們回去吧。姥姥還等著我們。”他頓一頓，突然很鄭重地說：“謝謝你，夏小米。謝謝你。”

兩個人站起來，朝醫院走。一路，花瓣飄灑，暗香浮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