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來我們都曾認真過

今年，我大三。

12月12日。

我拿著一罐打開的啤酒，走在熟悉的河岸上。我慢慢地停了下來，轉身面對著一片漆黑的河水。夜風粗魯地吹起了我的短發，我用力地拉緊脖子上的圍巾，然后微笑著灌了一口啤酒，酒一碰到舌頭，我就不自覺地皺起了眉，眉越皺越緊，像一座起伏不平的山脈。但山脈很快變成了平川，我淺淺地勾起嘴角，滿肚子心酸的快樂。

啤酒的味道我不喜歡，因為我覺得太苦澀，但我還是喝了好幾大口。我又想起了他，那個我暗戀了差不多整個高中的男生。

他有個奇怪的名字，王浩人。怎么會有人把“人”字取進名字里呢？死黨靜說過，其實他的名字就很普通，只是你喜歡他了，研究也深了些，便覺得它特別。開始我還反駁，但后來，我逐漸發現，也確實是這樣，喜歡一個人時，什么關于他的都覺得跟別人不一樣。

他不帥，頂多算好看；他不優秀，是數學會考零分的人。靜笑他，“選擇題我隨便亂選也能中一個啊。”他也不在意，“我成功地避過了所有對的答案，考了個零分，耶！”我拿過他那慘白的試卷來看，想起了很多個晚修課后，同學們差不多都回宿舍了，我總能看見他在座位上認真地做數學練習冊。他還真不是讀書的料子，他也是知道這一點的，所以他沒上高三，回到了他的家鄉深圳，聽說是做推銷員，具體推銷什么，我也不清楚。上了高二后我就沒聯系過他，因為我想高考結束后再表白，我把這當作是考驗。關于他的消息，我都是從別人的談話中得知的，我會假裝不經意地插上一句，比如：“聽說王浩人沒上學了，好歹也把高三念完。”知情人說：“哦，他會回來和我們一起高考的，他覺得早一年出去會比在學校混一年好。”我想也是，他一直很有主見，他知道他要怎樣的生活，而他在商業上似乎很有潛力，至少他是很感興趣的。

慢慢地，很少會有人提起他，其實一直也不多，我渴望知道他的一切，有時無意中聽了一句關于他的，我都會高興地像個孩子。

我曾仔細地想過，我當初為什么偏偏喜歡了他？靜問過我，王浩人也問過我，我自己也說不上來。是靜說他對他媽媽極孝順的時候對他產生了好感？還是在他唱許嵩的《廬州月》時專注的表情打動了我？亦或是他用嚴肅而認真的語氣對我說“我不想你這么傻”時觸動了我？他坐在我后座，是日久生情吧，這個解釋我比較認同。總之，這感覺不是突然的。

高二分了班，我理科，他文科。我對他所有的回憶都來自高一了，當然還有高三畢業后回到學校拿檔案的那個細雨蒙蒙的下午。我發了一條信息給他，但他很久沒回。我怕他沒看見信息，于是緊張地撥了他的號碼，“浩人，來一下天臺吧，我有話對你說。”“什么事呢？”“你先來一下吧。”我的聲音里帶著乞求。許久，他輕聲回了句“好”。他的聲音是極好聽的，其實我也分不清是他的聲音真的好聽，還是我喜歡聽。以前下課的時候，他時常會帶著耳機邊聽歌邊輕輕地哼唱，我就趴在桌子上假寐，實際上是靜靜地聽他唱，我最喜歡許嵩那首《廬州月》，他似乎也很喜歡，唱了一遍又一遍，我讓他教我唱，他叫我自己對著歌詞聽，然后把歌詞寫給了我，我端詳著他的筆跡，覺得他的字寫得也是極漂亮的。

我在天臺上等了一會兒，他就上來了。我認為我只是有些緊張，盡管我的手不自覺地抖了起來。他淡淡地望著我，多少也有些不自然。我低下了頭，然后鼓起勇氣抬起了頭，當我望向他的眼睛時，我又慌亂地低下了。“我……我……”我怎么也說不出來。他一直沒有說話，靜靜地。我忽然背轉身去，拿出手機，說：“上Q吧，我把我要說的話發給你，你告訴我答案。”他輕輕地說：“你發。”我快速地打了“我喜歡你”四個字，接著咬咬牙，把“我們在一起好嗎”這七個字也打上了，緊緊地閉上眼睛，按了發送，我的心怦怦直跳，像個等待被凌遲的犯人。背后的他還是靜靜的，我緩緩地睜開眼睛，微微仰起頭，望著灰藍的天空，雨一絲一絲地落在我的臉上。我想象著有個畫家遇見了這一幕，畫中有一個男生和一個女生的背影，女生站立著，微仰起頭，手自然而又微微地卷了起來，她身后不遠處站著一個男生，男生低著頭抑或是注視著女生的背影，天空是灰藍的，整個畫面是朦朧的，單調得有一片白，然后我希望那位畫家能把這幅畫送給我。

許久許久，他說：“我們不可能的。”我激動地轉過身，面對著他，說：“為什么？”他深吸了一口氣，“我對你沒感覺。”他說得很輕，但卻很決絕。我追問著，“一點也沒有嗎？”這句話似乎把我所有的力氣都用光了。他看了看我，眼里似乎有哀傷和不忍，還有一些我看不懂的東西，“一點也沒有！”他說得如此果斷。我一直忘不了那一刻的感覺，就像有人一刀刺入我的心臟，在我快要習慣那種疼痛時，那人又突然把刀快速地抽出來，我“啊”地叫了一聲，但卻沒有發出聲音，四周一片寂靜，我覺得空氣都凝結了，我無法呼吸，努力深呼吸一次，再深呼吸一次。

雨點從一絲絲變成了一滴滴。他說：“走吧。”然后跑進了樓梯口，我跟著跑了進去，我們又再次陷入了沉默。好一會兒，他抬腳想下樓，我喊了一聲：“再唱一遍《廬州月》給我聽吧。”他的腳停了一瞬就又邁下去了，“以后再唱吧。”他走得很快，我有些跟不上了。他突然停下了腳步，我的心像被拉了線，有人突然一扯，懸了起來。他緩緩地說：“不要再在我身上浪費時間了，會有更好的人。”我逼自己笑，然后真的笑了出來，“嗯嗯，我知道。”“那就好。”他頭也不回地走了。我呆呆地站在原地，“可是我只喜歡你，怎么辦呢？”我的心一遍遍在吶喊。

他的“以后再唱”就是“不唱了吧”。在大一那年里，那首歌在我MP3里設為了單曲循環。我很喜歡唱歌，但每次我唱的時候，靜的表情總是很痛苦，她說我就只有一首歌唱得還能聽，那就是《廬州月》。沉浸在回憶里會很悲傷，但我似乎很喜歡那些悲傷，我覺得自己都不正常了。

其實我和王浩人的美好回憶并不多，更多時候是他半開著玩笑罵我傻，然后我笑著就低下了頭，在越來越喜歡他后，我會皺起眉，因為在乎，所以承受不起他的罵，雖然他還是和以前一樣，是開玩笑的。現在回憶起來，那些罵，也是美好的。有一次自習課，我和他用一副耳塞聽著他喜歡的歌，我們隔著一張桌子，我往后靠，他向前傾，其實我早就脖子發酸，但一直堅持沒動，生怕讓他發現了說下次再聽，那時我心里很溫暖很溫暖，開心得忘了放了什么歌，唱了什么詞。

還有一次，我聽說他早上喜歡喝豆漿，但無奈起得晚，飯堂早賣光了。于是我早早起床排隊去打，那時我們飯堂的豆漿是用一個膠杯裝好，沒有蓋子的，飯堂離教室有一段距離，我只能一路小心翼翼地走著，像捧著什么寶似的，生怕灑了半點。當他看見他桌上的豆漿時，他問了句，“仲仲，你打的？”我點點頭。他又說：“下次別了，從飯堂捧來，好傻。”我不服氣，“又不是你傻，我樂意捧。”他認真而又嚴肅地說：“我不想你這么傻。”天知道他這句話讓我開心了多久，死黨靜老在我耳邊喊，“你又偷笑什么？”

還有一次，是他的生日，12月12日。那天他的心情似乎很不好，這很少見，因為他很樂觀，整天嘻嘻哈哈的，但他身上卻有著我們同齡人所沒有的成熟。晚修課的時候，他傳了張紙條給我，“仲仲，陪我逃課。”他很少叫我仲仲，一般都是“盧廣仲”前“盧廣仲”后地叫，他說我長得很像一個叫“盧廣仲”的歌星，當我知道“盧廣仲”是男的時候，我差點氣暈。老師不在，他光明正大地背著書包走出去，我想也沒想也跟出去了。

來到操場，我們肩并肩地坐在臺階上，他慢慢地從書包里拿出一罐啤酒，拉開了蓋，仰頭正想喝，我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搶了過來，笑著說：“我也要喝。”他笑著搖了搖頭，從書包里拿出另一罐，“醉了可沒人背你回去。”我喝了一口，就猛烈地咳了起來，他哭笑不得，拍拍我的背，“別喝那么急。”我吐吐舌頭，其實是因為第一次喝，不習慣那個味，我又喝了一口，這酒也真的太難喝了。他一直看著天，偶爾喝一口，那晚的夜空很美，很多星星，但沒有月亮。我那時覺得他就是我的星星，我想這是命運給我的暗示，他的出現是黑夜，他不是我的太陽。我到現在都不知道他為什么不開心，有時他給我的感覺是神秘的，通常，他不說，我也不問。他靜靜地看著天，我靜靜地看著他，也許是錯覺，但我確實感覺到他身上散發的憂傷氣息。一切是那么寧靜美好。冬天的夜晚總會有風，我不自覺地拉緊了脖子上的圍巾。他突然回過頭來，說：“走吧。”我笑著站起來，“好啊。”

“兒時鑿壁偷了誰家的光，宿昔不梳一苦十年寒窗……”手機鈴聲把我的思緒拉了回來。

“喂，俊杰啊。”

“玲玲，你到了沒啊？我現在過去了。”電話那頭傳來俊杰陽光的聲音。

“啊！我差點忘了！不怕不怕，我離得近。”

“暈死，快過去啦，快到約定的時間了。”

“收到！”

我能想象得到俊杰無奈的表情，但無奈下，總會帶著寵溺。我扔掉還有大半罐的啤酒，沖去和靜約好的咖啡廳。

我和陸俊杰交往已經三個多月了，靜死活嚷著要我帶他出來給她見見，美其名曰：見家長。她假裝嚴肅，“我若不喜歡，你定要甩了他，為你好的。”我知道，我交了男朋友，靜比誰都高興。上了大學，以前的朋友都分散得遠，還好靜是離我近的，這也就足夠了。

當靜第一眼見了陸俊杰時，她怔了好一會兒，我想她也和我第一眼見到他時有著同樣的感嘆吧：怎么會有這么像的人？趁陸俊杰去廁所時，靜板起了臉，說：“你老實說！”我裝傻，“說什么？”“你是真的喜歡他？還是？”她的眼底寫滿了擔憂。

我嘆了一口氣，說：“我發現我對在任何一點像他的人會有好感，當我第一次看見陸俊杰連走路的樣子都像他時，我便心動了，剛好他也喜歡我。”

靜顯得有些驚慌了，“聽我說，忘了他！其實……他早就知道你喜歡他了！他說，你不是他喜歡的類型，而時間會沖淡你的感情的！玲玲！都過去那么久了！”

我的心抽緊了一下，但卻不怎么疼了。沖淡？我苦笑了起來，我活在回憶里已經四年了……高二高三我在回憶，努力學習想考去深圳，大一大二我也在回憶，走在深圳的每一個角落，我都想著他是否也曾來過。

“你要考慮清楚，你是真的喜歡陸俊杰，還是把他當成了王浩人？如果你一直這樣下去，傷害的不僅是陸俊杰，傷的最深的是你自己！”靜用她那溫暖的手緊緊地握住我冰涼而微微顫抖的手。

一滴溫熱的淚滑落在臉龐，我伸手去擦，可怎么越擦越濕，我“哇”地一聲撲到靜的懷里大哭起來。靜卻很開心，笑著拍著我的背，“傻丫頭，哭了就好，哭了就好……”我想靜是怕了我不吵不鬧像失了魂的樣子。

陸俊杰回到桌旁前，看到這一幕時，嚇得不住地問：“怎么了？怎么了？”靜哈哈大笑起來，“這丫頭好久沒見我，想得慌呢。”陸俊杰在一旁哭笑不得。

“我到了。”陸俊杰送到我宿舍樓下，但卻不肯放開我的手。他不舍地看著我，我無奈地看著他。我突然很想親他，于是就踮起腳尖，閉上眼睛，親了。整個動作都不夠兩秒，他完全呆了，瞪大了眼睛。我快速地拔出我的手沖上了樓梯。這算是我們的第二個吻，第一個是他親的，我那時紅著眼圈逃了，他從此只安分地牽著我的手，我想他是喜歡我的，很喜歡很喜歡的那種。

我在轉身的那一瞬就淚流滿面了。我想起了我讓陸俊杰戴手表，他說他不喜歡手上有東西，我說，可是我喜歡看你戴，他問為什么，我說因為好看啊，于是我們買了情侶手表，他天天戴著，每次看他戴，我都很開心。我又想起了有一次，陸俊杰把頭發剪得很短，他興高采烈地來到電影院，看見門口等著的我就沖過來想拉我的手，我卻激動地甩開了他的手，對著他大吼：“你怎么把頭發剪成這樣！我喜歡你以前的！以前的！我不看了，你自己去看！”我轉身跑出了電影院。我以為他不會再理我了，連我都覺得我的無理取鬧太過分了，但第二天，他打電話對我說：“對不起，給我一個月時間，會長回來的。”我當時覺得好難過，我都不知道他做錯了什么，也許他也不知道，但他卻對我說對不起。張愛玲說得對，喜歡上一個人，是會低到塵埃里去的。

我一口氣跑上了天臺，蹲在角落里越哭越兇。王浩人戴手表，陸俊杰以前的發型和王浩人的一樣……我知道，我對陸俊杰太不公平了。

接下來的一個星期里我說我要寫一篇很重要的論文，要搜集很多資料，所以會很忙，陸俊杰也乖乖地沒來打擾我。

眼前突然有一道白光閃過，我猛地睜開眼睛。睜開眼睛那一刻，我就后悔了。舍友們都熟睡了，夜深人靜，窗外是暴風雨。一陣又一陣的恐懼襲上心頭。

我突然好想念好想念王浩人。

我拿出手機，上了Q，對著他灰暗的頭像按了一下。他很久沒上了，我不確定他是否還用這個Q。

“窗外的雨好大好大，風呼呼地刮，雷聲不斷，我害怕地躲在被子里止不住地顫抖，陽臺上的衣服被吹得飛來飛去，靠頭的那扇窗沒關牢，風一直吹進來，冷冷的。”

“我打開播放器，塞上耳塞，把音量調到最大，耳機里傳來的是許嵩的《廬州月》，我突然好想給你打電話，我記得你晚上睡覺時是不關機的。”

“但我發現我手機里并沒有存你的號碼，曾經熟悉的號碼現在是怎么也想不起來了。我再努力回想，也才記起了1370……”

“雨終于停了，也不打雷閃電了，我慶幸我把你的號碼忘了。”

“浩人，再見。”

我給陸俊杰發了一條信息：俊杰，我們分手吧。

我又哭了。這個星期里，我的眼里時常含著淚水，我很悲傷，因為當我親陸俊杰時，腦里浮現的竟是王浩人的面容。

我會勇敢去愛，不帶著王浩人的影子。

有一天，我進了快要發霉的QQ郵箱，收件箱里有許多無聊的系統郵件，但突然，我發現了王浩人發給我的一封郵件。

我點開，看見了下面一段話：

“我曾經喜歡過一個女生，她很天真很傻，但我覺得她很可愛。那個女生向我表白了，我騙她我一點都沒喜歡過她，我逼自己快點離開，因為我怕下一秒我會回頭。是我不夠勇敢，我的喜歡，輸給了所謂的時間和距離。如果還有相同的雨夜，我希望她有一個很想打的電話，但不是我的號碼。”

我擦擦眼睛，但卻沒有眼淚。我是個不敢輕易說愛的人，但我想，我確實是愛過王浩人的。

（編輯 高龍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