食物也是帶有情感的,當食物通過色澤和味道,在途經味蕾時,會把它的心情傳遞給我。比如吃苦瓜時,淡淡的苦味和不絕的醇香,就像一千多米海拔高度上盛放的向日葵田一樣使我寧靜;又比如夏天里上完兩個多小時的大課,沖到食堂里點一大塊西瓜,那凜冽的甜與涼,灑脫與激情,一并滑入食道。
再比如,在吃了好幾天雞腿后,我突然莫名地傷感起來。
那是九月的一個傍晚,我坐在清真的敞篷餐桌旁,吃完一只雞腿,看著九月綿綿細雨,想著一場秋雨一場寒,再過些日子便要迎來數九寒天,伴著傍晚的天色與口腔里殘留的雞肉味道,我就傷心地想起了那只雞。
那是一只非常漂亮的雞。
彼時的我,在地下室初次見到那只雞的時候,只天真地醉心于它過分艷麗的尾羽,從未想到野雞被抓后,無論多么美麗,也無法擺脫面臨刀俎的命運。那時我只有六七歲,見過那只雞后,一整天里,我的腦海里只有它,只記得它安靜地臥在箱子里,尾羽顏色多得令人眼花繚亂,是彩虹一樣的顏色,又或者包納了宇宙所有的色彩。它那么好看,簡直就像藝術品。我一直在想著怎么說服爸爸要它來做我的寵物,可以抱在懷里,細細數著它尾羽的顏色。
我簡直著了魔,直到回外婆家的路上,在大人的閑聊中,我聽出了端倪。他們說這野雞從山上打來的,一定好吃極了。我說話有些結巴,這、這只雞的尾巴多好看呀,為什么要殺它來吃?媽媽對我說,可是,它終究只是一只雞。
這對年幼的我真是致命的打擊,我直覺中覺得有什么不對,可尚不完整的邏輯思維根本幫不上忙,最后只得臣服在“它終究只是一只雞”這個鐵一般的事實中,接受了天命的安排。回到外婆家,在院子里,二姨拿著菜刀走向那只雞。它似乎感受到了什么,也許是命絕前對這殘酷世界的留戀,也許是想到了那遙遠的山上山風里迎著磅礴的日出自在鳴啼,可這一切終將化為烏有,它很快就要被切成肉丁,和青椒蔥蒜混在一起,丟在炒鍋里把靈魂都蒸走。那一刻我確信我和它處在了同一個思維頻道里,我出人意料地強烈反對他們對這只雞痛下殺手,說什么也不肯讓他們砍斷它的脖子,不像十幾年后的我說些冠冕堂皇的大道理讓人啞口無言,那時的我只是徒勞地重復著“它的尾巴多好看啊”這種蒼白的話。
可不知為何,也許是我的喊聲太悲戚,他們竟然放棄了吃這只雞,而改殺了一只家養的母雞。另一只雞的命運被改變了,自始至終,那只有著漂亮尾羽的雞,都一言不發地看著。它來自自由大山,也許被人類捕捉后投入箱子里時,就已經喪失了一只野雞的生命,殺掉它來做野味,不過再殺它一次而已,肉體的滅亡比起靈魂的消失,恐怕只是頭點地那么一點的疼痛而已吧?
一切映刻在六歲的我眼中,我好像什么都不懂,卻又帶著宿命味道般的,嗅出了什么味道。
他們最終還是殺掉了那只野雞,趁我不在的時候,做了一頓豐盛的野味。我自然一口也不肯吃,他們拔下了野雞所有尾羽,做了漂亮的毽子送給我。可就像離開了花莖的花朵會枯萎,尾羽之所以漂亮,是因為它長在那美麗的野雞身上,因為生命而美麗,拔下來,不過是睹物傷感的羽毛罷了。
時過境遷,那毽子早就在數次搬家中丟在了未知角落里,我也不肯想起那只美麗的野雞,更不肯想起那威風凜凜的尾羽。從那之后,我都不再用任何喜歡或者厭惡的情緒去看一只雞,它在那兒低著頭啄食也好臥在天井里曬太陽也好,對我來說都不過是數個月之后的一只燉爛的雞腿。一開始就不要對食物產生感情,吃的時候就不會產生多余感情。
對食物攜帶太多感情,終究不利消化啊!還是快快樂樂地做一名無知無畏的吃貨吧,長大后的我這樣安慰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