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有用的角度講,這個世界如果沒有詩歌,“被娛樂”的喧囂世界會是多么的麻木;從無用的角度講,在各種主流的聲音中,哪里還有一個詩人真正的吶喊!讀何郁老師的詩集《在有用與無用之間》,我感受到了詩人的不甘與無奈。何郁老師不是職業詩人,從他的詩中,我感受到的不是孤獨的上路,而是帶著寂寞和思考去散步。
在有用和無用之間彳亍的何郁老師是寂寞的。寂寞對何郁老師來說既是現實也是一種境界。歌手溫兆倫在專輯《永遠是你》中有這樣的句子:“我知道我是個容易寂寞的人/在大街上分享著陌生體溫/看擦肩而過熙熙攘攘的不同眼神/為誰孤單一人/為誰忙碌一生/我又為誰癡癡地等。”進入何郁老師的詩歌,寂寞的意象紛至沓來:一片葉子、一條金魚、蝸牛、乞丐、吃橘子的女人等等,都是詩人在忙碌中癡癡地觀察生活時捕捉到的。詩集是詩人向世界投出靜默的眼神和近似“癡情”的傾訴。如果沒有敏感的心靈和對生活的關注思索,即使睜著眼睛,眼神也可能是麻木的。詩人向世界傾訴,卻看不到詩中的人和物給予詩人的回聲,甚至包括詩中提到的自己的女兒。作者在《女兒》一詩中,想用花兒、葉子、春天來形容自己的女兒,但又總在一種悖論中糾結。女兒是父親內心最柔軟的地方,作者甚至想到了女兒出嫁那一天,自己可能的痛苦、脆弱以至無處安放的手。但詩中沒有寫女兒給父親的一個回眸的笑,我甚至想當何郁老師女兒出嫁的那一天,或許女兒回眸的淚水才足以沖潰他心中剛強的堤壩。在這里我讀到了一個父親的寂寞。
詩人的寂寞還來自于寂寞的世界。外面的世界是喧囂和嘈雜的,但詩人感受到的卻是缺少了人與人心靈交匯時心跳的聲音。《地鐵,一個女人旁若無人地吃著橘子》中,一個女人坐在靠門的座位上安靜地吃著橘子,右邊一對戀人,女人仿佛沒有看見。女人吃橘子的細節深刻地印在詩人的腦海中,而吃橘子的女人卻對周圍的環境沒有一絲的反應,這可能就是“你裝飾了別人的夢”,而自己卻一無所知的困窘吧。這是一種“隔著一層厚厚的障壁”的寂寞。讀這首詩時,我想到了戴望舒《雨巷》中撐著油紙傘獨自彷徨在寂寥雨巷中的詩人,詩人的寂寞來自于自己向世界傾訴著真誠、關懷和溫暖,而世界卻以悄然無聲來應對。詩人的寂寞不是一種作秀,如果沒有心靈的慎獨作為依托,任何傾訴寂寞的人都可能是東施效顰,所以我能理解嵇康為什么不把《廣陵散》傳給跪求此曲的太學生。如果不懂心靈的寂寞,無論后人演奏的技藝如何高超也只能是一場秀而已。
何郁老師的詩寂寞得很真誠。寂寞時甚至想跟一棵草說說話,和一條金魚親切交談!對詩人來說這是一種現實又是一種境界。寂寞的人喜歡看風,吹風,聽風。看風穿過城市的罅隙,看風穿過茂密的森林,看風穿過這傷感而優美、多情而孤獨的青春。 從《像葉子那樣優雅地飛翔》中我讀出了一個詩人寂寞的境界。詩中說:“我們經常說啊/我們要像一片葉子/樹葉或者竹葉/站/要站在生命的高處/落/要像葉子那樣優雅地飛翔。”寂寞的境界不是孤獨,而是面對自己和世界表達的一份真誠。站在生命的高處不是避險而是對生活的審視,不是傲慢而是一種幽雅的姿態。這首詩的開始就給了我們這樣一種闡釋:“我們經常說/人/多么像一片葉子/樹葉或者竹葉/生,就是新綠/死,就是金黃。”我覺得何郁老師的詩就是在寂寞中發出自己的歌聲。如果我沒有猜錯的話,大多時候他只會自己唱,自己聽,一首又一首,一遍又一遍,直到淚眼蒙眬,墮入沉思,墮入夢境。詩也許是何郁老師寂寞中自由的心聲,讓眼睛看著時間的背影遠去,然后把自己的觀察和思考寫成“歌”,譜上曲自己唱。
思考的前提是記憶。普魯斯特的《追憶似水年華》教給我們某種回憶過去的方式,比如一塊俗名“瑪德萊娜”的甜點把今昔兩個時間概念融合起來。何郁老師詩集中也不乏類似這樣的意象,一個饅頭的成長史就是詩人精神成長史的記憶,“反復揉打是必須的選擇”,只一句,就讓我看到了詩人曾經經歷過的生活煎熬和歷經煉獄后收獲的喜悅。思考是對生活的熱切關注。多少80后、90后在生活面前已經老氣橫秋,而60后的何郁卻對生活關注的激情不減,甚至包括政治生活。上海外灘的乞丐也成為他詩中的意象:“這個乞丐/這個黑黢黢的乞丐/我的好兄弟/請原諒/我既沒有什么東西給你/我有的陽光、空氣、春風/你也有/也不能停下腳步聽你朗誦/我也要去討生活。”是的,我們生活中有幾個人不是在“討生活”。讀這首詩的時候,我想到“狂狷”兩個字,這兩個字讓我感到害怕,我想到了魯迅、胡適、章太炎、聞一多、劉文典、朱自清——這個時代還有狂狷的詩人嗎?由此我想到了一個可怕的字眼:“閹割。”好在這個時代依稀還能聽到一絲來自不同層面的狂狷的聲音。詩人在《瘋人院》中說:“警察說/在監獄里/報紙可以打開手銬/鞋帶能承受65千克的重量。”詩中充滿了詩人對虛偽與謊言社會的痛斥。這個聲音在當下如石子投江太微弱了,但又彌足珍貴。我們期待有更多的詩人,面對社會的“瘋狂”,勇敢地發出自己“狂狷”的聲音。
思考是一種獨立精神的體現。在《你如果真想要》中,詩人說:“告訴你吧/我還有獨立的精神/我寫詩/是為了保持清醒/我作文/是為了活得認真/我說話/是因為我有獨立的語調。”中國文人稀缺的是一種獨立思考的精神!只有具有了哲學的思考精神和懷疑精神,人們才能在精神層面找到歸宿,內心變得更加強大。這種思考的精神使詩人內心變得強大。記得每次教研活動,何郁老師總那么慷慨激昂,總那么固執地表達自己的思考。這種獨立的精神面貌深深地感動著我們。不僅如此,何郁老師這種獨立思考精神的背后,又蘊藏著一種人文情懷。在《地鐵里一個憂郁的人》中有這樣讓人無法忘懷的描寫:“他皴裂的手/訴說著生活的艱難/他風塵仆仆的臉/描繪著他鄉的屈辱/還有那一絲火焰呢/那一絲火焰/早已經云散煙消。”詩人的這種人文關懷不僅僅是對整個社會命運、家國命運的宏大敘事,更是對于每一個微小生命的關注與尊重。
在何郁老師身上,我常常能感受到徘徊于出世與入世之間的矛盾。在詩集中,詩人專門用一輯寫自己想像莊子那樣做一個無用的人。詩人暢想像莊子那樣無用該多好啊!但是詩人在介紹自己時卻說想做聞一多那樣的詩人和學者。聞一多先生與何郁老師是同鄉,兩個人的精神和氣質也有相似的地方。聞一多先生在《紅燭》中寫道:“紅燭啊!/既制了,便燒著!/燒罷!燒罷!/燒破世人的夢,/燒沸世人的血──/也救出他們的靈魂,也搗破他們的監獄!”聞一多先生對紅燭悲劇性命運的疑慮也是詩人不曾直接融入自我的現實原因。嚴謹審慎的聞一多從不會不經理性的思考而輕率地將他物呼為同類。何郁老師在《你如果真想要》一詩中這樣寫自己:“一顆敏感脆弱的心/一雙越來越不清澈的眼睛/悲天憫人的情懷/疾惡如仇的義氣/不服輸的倔強/和寧折不彎的脊梁。”這正是何郁老師的自我素描。想有李白的飄逸、杜甫的深沉、蘇軾的曠達、陶潛的自然、莊子的逍遙、聞一多的疾惡如仇,也許這正是一個詩人簡單而又復雜的人性寫照。
“青山遮不住,畢竟東流去”,詩人的吶喊在現實面前顯得那么蒼白無力,但再艱難的現實恐怕也無法改變詩人狂狷中帶有傻氣的性格。胡適先生在給監獄中好友雷震先生65歲生日時題寫的楊萬里的七言絕句《桂源鋪》中的幾句詩,特別能代表我閱讀何郁老師詩集的整體感受:“萬山不許一溪奔,攔得溪聲日夜喧。到得前頭山腳盡,堂堂溪水出前村。”忽又想起江邊的一首詩《持燈的人》中的句子:“今夜你持一盞燈歸來,讓我是一朵雪花吧。”或許何郁老師是想做我們語文老師的“持燈人”吧!
作者簡介:北京市北京化工大學附屬中學語文教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