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自卑

有一封信很有趣，她問我：畢老師，你有沒有自卑呢？如果有，具體是些是什么呢？你如何對付你的自卑呢？

我必須對這個問題坦白交代。

第一問：有沒有自卑呢？

回答：不但有，還很多。舊的自卑克服了，新的自卑又在不斷地產生之中。套用上面那位同學描寫青春痘的話，真是“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自卑出現了并不可怕，只要把自卑擺到桌面上來，找出自卑的原因和表現，從容面對，自卑就成了一只紙老虎，一戳就破了。

第二問：自卑的具體表現有哪些？

回答：小的時候，我是個性格很內向的女生，特別害怕當眾講話，甚至受了委屈遭了冤枉，一肚子苦水，舌頭也笨得打了結，什么都說不出來。記得在幼兒園的時候，我梳的是娃娃頭。每天中午午睡起來，阿姨都要為女孩子們梳頭。有一天。不知是哪位小朋友自己去梳頭，把化學梳子的齒弄斷了（那時候把塑料梳子叫做化學梳子，算是個稀罕物件）。阿姨一怒之下非要把肇事者揪出來。小朋友們看到阿姨生了氣，都很害怕，誰都不肯承認。阿姨心生一計，采取排隊甄別的方法。讓梳過頭發的小朋友站成一排，沒梳過頭的小朋友站成另外一排。阿姨認定嫌犯在第一排里，要一個個審查。而第二排頭發像喜鵲窩一樣爛糟糟的小朋友，便可以到外面玩耍去了。

我起床后根本就沒梳過頭，但因為頭發短，看起來也不太亂。阿姨不由分說就把我趕入了嫌疑犯的隊伍。我乖乖地站在嫌犯中，連一句——“我沒有梳過頭”的話，都不敢說，因為我怕頂撞了阿姨，惹阿姨生氣，就不是好孩子了。

我因為自己的外語成績不好而自卑。中學時就讀于北京外國語學院附屬學校，很多同學的家長都是外交官，他們從小就受到外語的熏陶，可我父親是軍人，連一句外文的“你好”都不會說。因為這種自卑，有一段時間，我很想轉學。每天上課想的就是怎樣才能有幾門功課不及格，轉到外校去。

我因為自己做手術時速度不夠快而自卑。當實習醫生的時候，我和另外一位同學一組，他以前當過木匠，做外科手術的時候，手起刀落別提多利索了。每逢我和他同臺手術的時候，護士長都要說，畢淑敏別看你理論不錯病歷寫得好，真到做手術的時候，你就差遠了！搞得我心灰意懶，都懷疑自己是不是當醫生的料。

我還因為自己身高體胖而自卑，因為每逢到街上買衣服的時候，售貨小姐充滿歧視地一瞥，對我說：我們這里沒您能穿的號，到別處去看看吧。我都生出羞愧之感，好像買不到衣服是自己的錯。這樣連續被精確打擊了幾次之后，我就不愿上街買衣服，覺得自討其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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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之所以打了三排省略號，是因為要說的自卑之事還多著呢，要是一直寫下去，再寫N行也寫不完啊。為了節省大家的時間，就暫且寫到這里吧，刪節號代替了我的心。

第三問：如何應對自卑？

回答：關于不敢當眾講話一事，其實一直沿襲到了今天，每逢需要上臺講演或是外出講課，我都會緊張。有時一個比較重要的學術會議上如果有我的主題發言，我甚至會在幾個月前就開始緊張。后來我仔細分析過自己這樣緊張的原因，其實就是追求完美，生怕自己講得不好，給人留下不好的印象。刨根尋底，也和童年時代的怕被阿姨批評有關。我就對自己說，我就是這樣一個人，有優點也有缺點，演講的時候，我盡量把自己的觀點發揮出來，就算完滿完成了任務。我不再希求夸獎和眾口一詞的好評，我把自己是否盡力當成標準，而不再用別人的尺度衡量自我。這樣一來，我講話時的緊張和自卑情緒就有了很大的轉變，甚至有人說，我看你發言的時候，從容淡定十分沉著啊。只有我心里才知道自己走過了怎樣艱難的歷程。

關于外語成績一事。那時學校要求大家做到——睡覺說夢話都要用外語。我心中絕望極了，心想反正我一沒有家長言傳身教得天獨厚的先決條件，二來也不可能走火入魔到半夜說夢話都用洋文，我已經做好了轉學的準備，在轉學之前，就破釜沉舟地努力一次吧。這樣想了之后，反倒“無官一身輕”（正確地要說“無望一身輕”，有點置之死地而后生的意思吧），每天輕輕松松學習，居然很快就名列前茅了。我現在還保存著一張當年的成績單，所有的成績都是“優”。

關于外科手術的事，我對自己說，你就是不如那個當過木匠的同學，這是一個事實，你就正視這個事實吧。外科手術和木匠手藝，在某種程度上就是有異曲同工之妙，比如骨科用鋸子用鉆，比如木匠的手指和外科醫生的手指都需要靈巧和有力。你沒有什么可難過的，你和木匠同學的起點不一樣，他要比你水平高，你迎頭追上就是了。他練一遍你練十遍，熟能生巧熟能補拙。后來我天天拿著一團手術線，走到哪兒練到哪兒，簡直像一名紡織女工（那時的外科手術中要用線結扎血管，這是基本功）。后來終于有一天，外科主任對我說，我想把你培養成女的野戰外科醫生，要知道，外科是醫學的皇冠，野戰外科更是皇冠上的寶石，女野戰外科醫生更是少而更少，你愿意嗎？

關于胖到買不到衣服一事，我想這不是我的錯，是工廠和商家想得不夠全面，不夠人性化。如果售貨小姐再充滿歧視地看著我（其實有的時候也不一定是歧視，只是因為你不是她的顧客群，她有些漫不經心），我都會心平氣和地離開，再找另外一家店。如果實在找不到成衣，就到裁縫那里去定做。畢竟人是各式各樣的，我們還有很多重要的事情要做，不必因為別人的一顰一笑而擾亂了自己的心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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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打下了一連串的省略號。俗話說，魔高一尺道高一丈，自卑在哪里出現，咱們就在哪里把它化為力量。每一片樹葉都有自己存在的理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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