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就是天才

有天我突然想起“櫻木花道”，這個從前令我大跌眼鏡的動畫人物，此時想來，親切得就像一位來自故鄉童年的好友。

要說櫻木這家伙，本是接近一米九的高帥學生中的一位，明明跳得高跑得快，卻總在哇哇亂叫，小一半時間都呈現出一副花癡團子臉的狀態。他輕易就志得意滿，動不動把“我是天才”掛在嘴邊；可這“天才”呢，上課睡得流口水，數學考七八分，初中被五十個女生拒絕，一進高中就死性不改地為了熱愛籃球的萌妹子加入校籃球隊！

當年，電視機前的我目瞪口呆：還能有這樣的動畫片主角？他們知道“天才”的意思嗎？明明是白癡少年歡樂多啊。

用現在的話說，櫻木花道徹底刷新了我的世界觀。當年，我還是個沒怎么見過世面的小學生，特長就是聽話。印象里，能上電視的人物，至少也要是三好學生、四有新人，動畫片里的主角更得有點特異功能，就算成績不好，也得機智、勇敢、善良，集諸多已知的人類美德于一身。

但櫻木花道卻在暑假的某個午后，以一種亂哄哄的面目出現我眼前，身上不斷地冒出超乎我想象的違法亂紀行為，還動不動雙手叉腰，仰天狂笑：“哈哈哈哈哈，我是天才！”

牛頓還說他站在巨人肩膀上呢！愛迪生也說要有99%的勤奮！我在腦子里把學校走廊里貼的模范人物畫像都過了一遍，越發覺得憤慨。

奇怪的是，這個動畫片里的奇葩少年，顯然已經感染了許多人。從前學了三味書屋的課文，每個班都有兩三張桌子被默默地刻上個花骨朵似的“早”字。而隨著《灌籃高手》一遍遍在暑假里重播，“我是天才”變成了一句廣大同學最喜聞樂見的口頭禪。

在我曾就讀的中學里，不光全年級成績最好的同學因為失手把“我是天才”寫在作文本封面上而被老師叫去談話，全年級公認的帥哥丁一一同學也秉持著“我是天才”的信念向兄弟們傳授追妹子經驗，甚至還有一位不高不帥不是學霸的傲氣少年，淡然踱入隔壁班，用粉筆蘸上可樂，飽含深情地在黑板上題寫了“我是天才”幾個大字。

終于有一天，同桌阿波也加入了“天才”的一員。他在語文試卷上算算畫畫，突然“噗嗤”一聲笑了：“我真是個天才啊，這篇閱讀滿分17，我生生被扣了15分……哈哈哈……我真是天才……”

在旁邊聽著這么匪夷所思的自我欣賞，我覺得自己真是要崩潰了。

如果不是從小被母親灌輸一腦子根正苗紅的嚴肅觀念，也許我能更早體會到差生櫻木花道的可愛之處。他不愛學習，頭腦簡單，但待人熱忱，嘻嘻哈哈，沒有壞心眼，也似乎沒什么事兒能令他犯難。這種近乎盲目樂觀的精神頭，對當時命運似乎完全被考分高低與老師的好惡主導的我們，是多么大的鼓舞啊。

也許正是我的這種嚴肅，讓班主任把我的座位安排到阿波的旁邊。說起來，阿波也算是我們班最讓老師頭疼的“老大難”，他成績一般，人卻賊有精神，上課總愛找人聊天。初中時，老師已經不安排異性同學坐一張桌上，唯有阿波，周圍一圈八個座位，盡是全班最文靜最不愛說話的女生。

“你不要跟他說話，什么都別回應，就當他不存在。”班主任當年滿臉鄙夷，一字一頓地這么告誡我。

于是繃著臉扮沉默的我，得以近距離接觸到一枚生活中的奇葩少年。數學課上，他東張西望給人遞小紙條求聊天。

有時候他還會發出來自外星一般的納悶：“人長了嘴不就是要說話的嘛。”

無聊至極了，他就趴在課桌上睡大覺。就像櫻木花道那樣，呼呼地，睡得很虔誠。

誰又能想到，后來阿波會是這個班級里在學術路上走得最遠的人呢。現在回想，我們每個人未來的命運，其實已初露端倪，只是那一年，大家惘然不知。

歲月輕飄飄地落在眼角眉梢，悄然遠去。櫻木花道也從我們的生活中逐漸隱褪。動畫片開始時，他是籃球的門外漢，誤打誤撞入了湘北隊，在這個過程中，他真正愛上了籃球這項運動，為之投入，成為令人刮目相看的球員。我沒太把他的這些成長放心上，直到重遇阿波。

那已經是初中畢業八年后。在倫敦，我在一個普通的學校讀文科，為找工作而頭疼；他卻在帝國理工大學，是一個領著全額獎學金的博士生，天天跟他摯愛的數學打交道。一聊起天，眉飛色舞，活脫脫是小時候在課堂上最讓老師抓狂的得瑟表情。

就在這兩天，我翻查資料，才知道在《灌籃高手》的最后一場大賽中，湘北隊瀕臨絕境，唯有百折不撓的櫻木花道，帶著所有人的期望力挽狂瀾。這并不是稀奇的結局。

多少年以后，我終于明白，家長老師口中勾勒的“別人家孩子”的完美人生，未必是人生的標準答案。那些不平凡的故事，也許就是一個平凡的人努力成為更好的自己——就像咋咋呼呼的籃球天才櫻木花道那樣。

（暖玉悲田摘自《 中國青年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