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28 年遷都后北平商業的衰落

陳鵬

1928年對于古都北京來說，是極不平靜的一年。這一年的6月，北伐軍攻占京城，宣告了北洋政府時代的終結。經過南北各政治派系的權力角逐，國民政府最終定都南京，降北京為特別市，明令其易名為“北平”，古都的命運就此改變。

失去首都地位后的北平，社會經濟一片凋敝，商業經營遭遇了重創。昔日的北京，商賈輻輳，冠蓋如云，是一座依賴官員為生的消費城市。如今這一群體紛紛逃離，社會購買力大為削弱，成批的商業店鋪倒閉，令人頗有“皮之不存、毛將焉附”之嘆。

據1928年的一則新聞報道：政府南遷的數月里，北平歇業商鋪達3563家之多，尚存的三萬多家也大都賠本經營。在此種情形下，很多店家的商業道德出現了嚴重的滑坡。在國都時代，除了個別小販做買賣不誠實外，多數店鋪都篤重商業道德，賺取固定的利潤，并無欺詐行為。但隨著生意的日漸艱難，各商家不得不靠投機取巧為生，一時間北平城內爾虞我詐之風盛行。有的商戶以大減價之名招攬客戶，竟然出現了折半還價的笑話。更有甚者，開始招聘女服務員，利用色相吸引顧客。當時就有人對這些拙劣行徑進行了評論：“商業道德遂漸墮落，欺騙取巧之聲日彰”。

農歷春節一直是國人十分珍視的傳統佳節。遷都后的幾年內各報記者都很注意采寫有關舊都春節的新聞，透過他們的描述，我們可以更加真切地感受到古都商業的蕭瑟狀況。

趕廟會是北平市民的一項傳統習俗，現場常常摩肩接踵，人山人海，而此刻則異常冷落。據1929年12月的一則速寫報道，廟會現場游人寥寥，買東西的人也很少。一個偌大的估衣攤竟沒有人前來詢問價錢，兩天未能開張。梳篦攤兩天才賣兩三元錢，但一天卻要支出兩元，較之昔日一天三十多元的純收入，真是相差懸殊。北平商業的蕭條，由此可見一斑。

同年，《益世報》的記者還深入北平各大店鋪進行了實地探訪。有綢緞莊老板向記者介紹，以往一入臘月，大小公館的闊大少、姨太太們，嫌從前縫的衣服不時髦，要趁著年前，重新置辦，動輒千元，少亦數百元。即便是跟隨他們的老媽子、丫頭們，一高興也會照顧幾十元的生意。這些人只求花樣翻新，并不計較價值高低。而論及今年，這位老板則失落地說道：“到了現在這個年頭，可真是一言難盡了。”生意的急轉直下不言自明。再如點心鮮果海味店，往年年底，各家公館為籌備春節宴會，爭相采購酒食罐頭、山珍海味，如今半天的銷量還趕不上從先一家照顧的數目。到了1931年春節，更有記者驚訝地發現廠甸、琉璃廠舊書攤上的稀世佳本鮮有人問津，科甲出身的老官僚等常客也不見蹤跡，眾多書商只得閉門歇業。

需要特別指出的是，那些惶惶不可終日的多是一些從事奢侈品貿易的商人。譬如綢緞行業中的瑞蚨祥各號，原來的銷售對象主要是權貴之家、商賈富戶，此時這些老主戶大多離開北平，產品的銷路遂大受影響，總計八十余家綢緞店，不虧本者不過十分之二三。再如北平的特色手工業制品燈籠，精巧程度向來為其他地方所不及，以前每年每鋪平均可售出一萬余元，現在每號只能銷售千余元左右，強烈的反差顯而易見。而那些關乎尋常百姓生活的柴米油鹽醬醋茶等行當則大抵可以維持，足見尋常百姓的購買力猶存。如糧商就未受多大的影響，半年來，很少聽到糧店歇業的消息，倒是出現了米麪之銷量減少，雜糧之銷量增多的現象，這是因為普通民眾異常窮困，多以廉價的雜糧為主食，故其需求量上升；而富戶數量減少，價格相對較貴的米面需要也就有所下降。北平飯莊業的演變狀況或許更能說明問題。在前清時代，北京的大飯莊設備完善，多承辦王公貴族、名卿巨紳的喜慶宴席，動輒訂席百桌，消費數千元。延至民國，依然如此，各家的生意興隆至極。政治中心南移后，情形立刻發生轉變，大飯莊因為顧客稀少，紛紛申請歇業，鮮有能夠繼續維持的，而中小型飯莊則因為適應北平人的消費能力，數量略有增加。這一加一減的逆轉，鮮明地突出了北平依賴官吏為生的城市特性，過去繁榮的商業完全拜官僚群體所賜，現在失去買主，自然只能選擇關門歇業。

那些附屬于上層社會的娛樂、服務行業更是今非昔比。京劇在北京向來備受市民的追捧，而此時各大戲院卻普遍出現了營業困難。據當時的媒體報道，由于市面凄涼，各戲園停鑼者甚多，連京劇藝術大師梅蘭芳也有遠赴南方獻藝的計劃。另一位京劇名角尚小云所在的協慶社向來池座售價一元二角，因生意蕭條，不得已降價為七角，掀起了梨園行里的一場降價運動。北平的娼妓業與政界相關聯，政客的多寡往往決定著妓女營業的好壞，與1917年鼎盛時期相比，1929年北平一、二等妓女的數量減少了約50%，而三、四等妓女的人數卻增加了17%。這一變化充分說明大批官僚政客的南下，使得圍繞他們服務的高級妓女生意大減，而城市貧民的激增，則迫使更多的婦女淪為下等娼妓。

國都南遷后，故都喪失了政治力量的支撐，舉凡與政治因素相聯系的商業均難以維持，迅速走向衰落，而那些與普通平民生活相關的行當則影響較小。這充分暴露了舊都城市發展路徑單一的弊病，繁榮的商業嚴重依賴官員消費，城市自身罕有發達的農業、工業，缺乏經濟造血功能，一旦喪失優勢的政治資源，衰頹也就不可避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