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六明：“身體”是過去式，現(xiàn)在請和我談油畫

劉莉

我畫畫的精力比做行為的還要盡力，被人忽略了。對我來說，行為和畫畫正好是對我的一種平衡，如果一直做行為我早瘋了。年輕的時候希望自己站在前臺釋放，年紀大了希望把自己放在后面，作品放在前面。

他走在變化劇烈，曾度過六年青春時光的武昌。他走在流浪歌手盤踞的地下通道，在潮濕而模糊的光線中一眼辨認出老師蔡二和。他走在人潮洶涌的開幕式現(xiàn)場，只帶來三幅油畫作品，并不多言。奔著當代一詞而來的狂熱追隨者們，至多以為，他只是一個不出名的當代畫家。

他叫馬六明。19年前，他蓄齊腰的長發(fā)，有秀氣的面龐，他創(chuàng)作的“女妝”《芬·馬六明》系列作品是中國前衛(wèi)藝術(shù)的標志之一。他的行為藝術(shù)表演觀眾中，有電影人王小帥，藝術(shù)家邱志杰。17年前，他組織十名藝術(shù)家在北京門頭溝妙峰山用身體“疊羅漢”，創(chuàng)作《為無名山增高一米》，轟動一時，至今仍是各大藏家炙手可熱之物，參與者包括左小祖咒、朱小禾等，攝影師為呂楠。

1993-2003，他在行為藝術(shù)的舞臺上表演了11年，盡管大多數(shù)時候他在國外。但在國內(nèi)，馬六明一直是行為藝術(shù)的一個代表符號。2004年，孩子出生，馬六明毫不猶豫的向“身體”告別，轉(zhuǎn)向架上繪畫。有人傳言是因為他容顏漸老，我向眼前已恢復(fù)短發(fā)，有些滄桑的中年男人求證，他斷然反對，“基本上是個玩笑，更多的是自己對某個東西審視久了后的疲勞，想尋找另一種新鮮的東西?！?/p>

但我確定，他依舊追求極致的完美。在選擇攝影師拍好的配圖時，他不放過任何一點瑕疵。“這張有雙下巴……這張的光線沒有完全打到臉上……”盡管在采訪前有很多人勸說我，不要再去碰他過去的十年，媒體追問太多，他已經(jīng)厭倦。但一旦進入話題，我卻發(fā)現(xiàn)無法繞開，至少之于武漢，是這樣。他面部表情最豐富的時候，莫過于講到他1980年代的武漢。那么就以這次展覽為分水嶺，從此以后，我們只和馬六明談油畫。

湖美·東村

Q：湖北的那段生活對你意味著什么？

A：大學教學樓上月光下的舞會，純美的回憶。畫室中和各位老師們的談話，到現(xiàn)在還記得一些內(nèi)容。我很幸運，讀書時王廣義、魏光慶和方少華都是我的老師，他們鼓勵當代藝術(shù)。我在青年時沒受到過任何束縛，畢業(yè)后我拿著自己的作品去請教唐小禾老師，他鼓勵我，“去北京吧，那兒更適合你?！逼鋵嵨夷菚禾叵肓粼凇拔錆h”這個大城市，然后再想辦法調(diào)回學校做老師。我這一生從未抵抗過體制。

Q：決定去北京時對那兒有概念嗎？想好做什么沒？

A：沒，雖然有人說我是東村的元老之一，但剛?cè)r連東村在哪兒都不知道。去北京的同學很少，我們那個班只有個曾梵志。他來火車站接我，然后一起抱著鋪蓋坐上一輛摩托轟然而去。很長一段時間，我在北京不知道做什么，直到看到英國行為藝術(shù)家Gilbert&George在中國美術(shù)館的展覽。后來我騎著自行車帶他們來東村參觀時，我想沸騰的不是我，而是整個東村。

Q：我現(xiàn)在看到的你已經(jīng)很平靜了，我無法想象當年的你在舞臺上是什么樣子？

A：我曾經(jīng)寫過一個關(guān)于自己的隨筆，其中有一句話，“藝術(shù)我永遠為你打扮”。這表示我的態(tài)度，我覺得做藝術(shù)的時候什么都可以做。但生活不一樣，我的生活很平淡，沒有任何亮點。有人看到我做了那么多女性藝術(shù)，問會不會有同性戀找我，還真沒有?？赡芪业纳钊μ?，藝術(shù)家們見怪不怪。有的藝術(shù)家會把自己的靈魂燃盡，我在日本見到過草間彌生，她已經(jīng)視自己為一個神了，我不行。

北京·北京

Q：當大家的眼睛都停留在你身體上時，你在想些什么？

A：國內(nèi)那會兒還沒有行為藝術(shù)節(jié)，我想把它介紹進來。1999年，我請兩個日本的行為藝術(shù)家和中國藝術(shù)家一起在北京郊區(qū)的別墅做了個活動。那時候大環(huán)境沒這么寬松，必須是地下的。所有參與的人在城里約一個地方，一起開車去。崔健帶了一批玩搖滾的。日本的藝術(shù)家還做了一個講座，我覺得非常成功。受這次活動的影響，后來我的朋友開始策劃中部的行為藝術(shù)。

Q：日子好過是什么時候？

A：1996年前后，倫敦的中國當代畫廊開幕展做的是我的油畫個展。那之前很多展覽都是請我去做行為。我當時畫的是Baby系列，他們買了十多張，每張一萬多元。我日子突然好過了，不用再依靠哥哥了。

Q：我看到過那組你在下雪的長城上的照片，那算是你對行為的告別嗎？

A：那是2004年，裸體的我行走在長城上，和一個生活中正常穿衣服的我的疊加，那是我有關(guān)行為的最后的一張照片。其實當時的心態(tài)已經(jīng)有轉(zhuǎn)向非身體本身的可能，也許下一步就會做穿衣服的行為，就要改變，所以會留這樣的一個伏筆在里面。

Q：后來一定還會有人再來請你，你還在關(guān)注這個領(lǐng)域嗎？你在告別行為后想好自己要做什么了嗎？

A：的確，我個人告別后，還不斷有人找我做行為。但我都拒絕了，那一頁已經(jīng)翻過去了，那是屬于熱血青春的。平時我都想不起，每次采訪又讓我過了一遍，這一遍讓我很累很累。2004年之后我不用想，做行為時我也在畫畫，不做了那就全身心的畫畫。

油畫·孩子

Q：也就是說做行為時你一直沒停下來畫筆？畫畫是很平靜的事情，而行為相當激烈，能找到各自的狀態(tài)嗎？

A：從沒停過。行為一年只做兩三件，大量的時間都用來畫畫。我畫畫的精力比做行為時還要盡力，被人忽略了。對我來說，行為和畫畫正好是對我的一種平衡，如果一直做行為我早瘋了。年輕的時候希望自己站在前臺釋放，年紀大了希望把自己放在后面，作品放在前面。所以我經(jīng)常說我做十年做行為，是一個無心插柳的過程。我做行為藝術(shù)的目的也不是反對畫畫。

Q：行為對你的畫有影響嗎？

A：當然有，像Baby系列。在行為里我創(chuàng)造了個形象，“芬·馬六明”，接著在繪畫里面我就做了個baby的形象。因為芬·馬六明”是女性化的男性的分離，而我的繪畫則是純小孩，與它有一些內(nèi)在的關(guān)系，小孩的生理特征上也是模糊的狀態(tài)，好像是一個思考的腦袋和自由的身體。后來隨著行為停下來，這種繪畫的風格也自然停了下來。

Q：孩子出生給你帶來了什么？

A：我記得小孩剛出生的時候，自己就像做夢。經(jīng)常我很早就醒過來，在天蒙蒙亮時有一束光從窗簾的縫隙中穿過來，這次展覽中有一個細長條的繪畫，那是一種對應(yīng)的感覺，感覺生命的出現(xiàn)。所以后來我開始畫變形的，背景是黑色的油畫。我的孩子是剖腹產(chǎn)，一刀劃在肚皮上的感覺，一種生命出來的感覺，所以我的畫也有了關(guān)于這一幕的表達。我現(xiàn)在是在一種材料上的探索，我自己訂做的畫布，網(wǎng)眼比較大的那種畫布，然后我戴著手套，抓顏料的時候是從后面擠出來的這種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