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 琨
東固革命根據地有著鮮明的特色,作為后來的中央蘇區的奠基石,它有著重要的研究價值。從井岡山下來后,人困馬乏的紅四軍在東固受到熱烈歡迎。在這里,紅四軍不僅獲得了必要的、及時的修整,毛澤東還發現了一種新的、有著范式意義的割據形式:“反動勢力已驅逐了,權利完全是我們的,但公開的政權機關和固定的赤衛隊都沒有,郵路是照常的,商業貿易是照常的,邊界所受到的痛苦此地完全沒有。敵軍到來尋不到目標,黨的組織和群眾的組織(農民協會)完全秘密著。”[1](P321)這種割據形式顯然不在毛澤東此前的構想中,所以,在離開東固后不久,他就以非常贊賞的語氣向湘贛邊界特委推介了東固割據經驗,并提出,在接近總暴動之前,這種東固式的秘密的割據形式是最好的。正因為此,“李文林式”成為毛澤東心目中具有代表性的、“正確的”四種割據形式之一。
如果簡單地概括東固革命根據地的割據特點,那就是它仍然維持著原有的鄉村生活面貌。通常的割據形式都會運用革命手段來改變鄉村政權結構和鄉村生活方式,從而保證革命工作的順利開展。從實踐操作的復雜程度來看,顯然后者要遠遠簡單于前者。而從在初始階段黨組織與鄉村社會的關系來看,后者也沒有前者密切。問題是兩面的,如果沒有黨組織與鄉村社會的密切聯系,東固的秘密割據就難以形成,反過來,秘密割據可視為黨與鄉村社會關系密切的表征。所以,研究革命初創階段的黨組織與鄉村社會關系,東固革命根據地就為我們提供了一個極為重要的案例。
在動員農民革命的問題上,黨剛開始低估了問題的難度和復雜性。當黨的各級組織都在繪制一幅革命斗爭此起彼伏的圖景時,革命在鄉村其實是仍需引導的。急于復仇的躁動心理使很多黨組織采取了過激的動員手段和革命方式,力量尚未達到就去暴動、攻城,過早地暴露了目標,也過早地招致打擊。但在東固卻是另一番景象。應該說,東固革命能較為“有序”地進行,得力于他們領導人的號召力。多年后,朱德回憶說,共產黨領導人很多是地主的兒子,有的甚至本身就是地主,大部分年輕并受過教育。他認為,作為曾經給過小恩小惠的地主,又是本鄉本土的人,他們能得到農民和他們自己的佃戶的支持。[2](P279)領導人的號召力與個人在鄉村中的地位息息相關,一個有錢人支持革命、參加革命所具有的意義是重大的,這一點在寧岡、興國的革命運動中也能得到驗證,兩地的主要領導人都具有顯赫的家世背景,在動員農民革命的時候都曾獲得很大的便利。
雖然作為東固黨組織創始人的賴經邦,出生于貧民家庭,但他在大革命時期曾在縣教育局擔任巡學(習慣上叫督學);另一位貧民出身的主要領導人曾炳春,也曾是一所學校的校長,盡管只是一所三四人的學校。在鄉村這個極容易產生崇拜的地方,就有被神化的賴經邦在坊間流傳。據后來成為中共著名將領的羅通回憶:“他任督學時,我就聽人說他是個文武雙全的漢子,說他一個躍步能飛過丈寬的溝,一個飛跳能翻過一人多高的圍墻,握起筆桿,一篇文章倚馬可待,講起話來,聲似洪鐘,扣人心弦。”而關于另一位東固革命領導人段月泉的傳說是:“他武藝高強,力大無比,能飛檐走壁,會使‘縮身法’,特別是槍法準,百發百中,專擊土豪劣紳的心窩?!边@種傳言反映了他們在鄉村中的個人魅力,所以,盡管段月泉是個占山為王的綠林好漢,專打土豪、為民除害又具有超群的武藝,無疑也有很大的號召力。而因為鄉村對讀書人的敬重,賴經邦的影響力更是毋庸置疑。
在革命的初始階段,革命的遠景尚未被農民看清時,他們需要的是一種人身、財產的安全感,所以,他們傾向于依賴原本就證明有能力的領導者,這些人大都是富農、小地主的身份。不能忽視的現象是,馬克思主義首先是被知識分子所接受,而在鄉村能供應一個讀書人的家庭多是家底殷實者,換言之,早期的很多共產黨員出身于富農或小地主家庭。兩方面的結合促成了革命迅速發展,但也造成了大量的富農或小地主進入革命隊伍并成為領導者的事實。
這在各割據區域幾成普遍現象。一份關于湘贛邊界的鄉村蘇維埃組織情況的報告中說,邊界的鄉村蘇維埃組織在剛組建時,“有許多投機分子、小地主混進里邊來,或者簡直是變相的農民協會(從前國民黨時代的妥協,多半是平日在鄉村中有地位的紳士和富農領袖充當農會委員),要求真正的貧農為基礎的薄弱蘇維埃,是不可能的”。當中共決定進行重新改組后,問題雖然“漸次的減少了”,然而,“流弊還是不少的”,“小地主富農曾混入各級機關中,操縱把持蘇維埃的陰謀還是很多很多的”[1](P277-278)。對此,毛澤東也做過解釋:“初期的政府委員會中,特別是鄉政府一級,小地主、富農及知識分子爭著要干,他們掛起紅帶子,裝得很熱心,用騙術鉆入了政府委員會,把持一切,貧農委員只作配角?!盵3](P52)
對于中國共產黨來說,這是一個很難簡單地從組織上解決的問題。不說受習慣思維和行為方式的影響,農民仍然會在遇到困難時向那些原來的鄉村精英求助,仍然會將他們視為可信賴者,即便是要在革命話語下選出一個合適的貧雇農領導者,沒有文化、不熟公事、缺乏經驗都是一種障礙。在鄉村蘇維埃的選舉中,依據自己的視野,那些有文化、有經驗、熟悉公事的傳統精英仍然有更高的機會當選。1930年2月16日,新成立的前委發出了第一號通告,“地主富農充塞黨的各級地方指導機關”被視為贛西南黨內“嚴重的危機”[4](P173)。1930年11月14日,中共江西省行委在吉安召開會議,主要是討論富農問題,據估計,瑞金的黨員中富農和地主占有80%,上猶縣80多人的黨組織,地主和富農就有30多人,甚至靖衛團總也在其中。信豐的富農問題在會議中反映最多:不僅赤衛隊的官長都是富農,并且信豐的富農領導們可以為保全自己的利益命令群眾打仗;他們還作出規定,參加本地赤衛隊打仗死傷的優待,參加紅二十二軍打仗死傷的不理;西北鄉的富農以保全紅色區域的名義鼓動參加紅軍的農民開小差回來,以至這種地方主義成為擴大紅軍的障礙[5](P272)。這些問題是不是能統統歸結到富農身上暫且不論,而不難看出的是,即使在已經鞏固的中央革命根據地內,富農仍然占有相當的比例并具有很大的影響力。怎樣改變這種局面,當時黨也意識到了困難性、長期性:“土地斗爭不是一下子能深入的”,“頭一次總是富農中農領導,貧農沒有權?!﹦泳玫靡稽c,無產階級便起來了’”,毛澤東對這種意見也表示了贊同[5](P276)。
按照當時的革命價值標準,只有貧雇農的革命性是可靠的,富農和小地主無論在工作中怎樣努力,都是投機專營者。而事實上,這些富農和小地主的加入,對于黨在初期獲得很高的支持度不可或缺。黨組織與鄉村社會的高度融合保證了根據地的高度穩定。1928年秋末,東固根據地創建了革命根據地歷史上第一家人民銀行,由于東固銀行基金充足,信用極好,不僅根據地內的群眾爭相兌換,甚至在吉安城外都可使用,吉安南昌的紙票反而沒人要了[6](P95)。即使在戰事頻繁的情況下,東固根據地仍然能夠保持著與白區的商貿往來,每月陰歷一、四、七仍照常逢圩開市。
革命的范圍由中心區域向外擴展,動員的方式、黨組織的構成也隨之發生很大變化。當革命在中心區域發起時,主要依靠發起者在當地擁有的威望,領導者也可以在外表看似沒有改變的政權結構下進行革命活動,但這一切在領導者個人的影響力不能達到的擴展區域就很難實現。一個內生型的割據[7]在已經發展成熟后,向周邊的發展就變成外力型割據的特點,必須要依靠軍隊作為宣傳、動員工作的主體。
怎樣利用軍隊進行革命?一些游擊隊在組建后,最初的任務只限于殺土豪和籌款。軍隊要做發動群眾的工作,這種認識在剛開始是很模糊的,連最早提出這一原則的毛澤東也不例外。
1927年10月,毛澤東部在茅坪安家后,派出兩個連經酃縣到安仁縣打土豪,沒收了很多資財。按理應將這些資財分給貧苦群眾,以發動群眾起來鬧革命。可是他們研究了好久,也不知道應該怎么辦,只是考慮到怎樣公平合理地將這些資財分給全體士兵。據賴毅回憶,他們采取絕對平均的辦法,把部隊帶到空場上,兩個連混合成隊站在墻的一邊,墻的另一邊堆著事先堆好了的東西。一切準備停當后,就喊起來:“第三隊前一名出列”,“倒數第二隊后一名出列……”就這樣吆吆喝喝地把大堆資財分掉了[8](P391-392)。
這種情況至毛澤東部撤離茶陵縣城后才發生改變。于1927年11月18日攻下茶陵縣城后,軍隊的活動每天仍然只是三操兩講和兩點名,在茶陵一個多月的時間里并沒有做發動群眾的工作[9](P331)。工農革命軍在茶陵的所作所為,傳到了毛澤東那里,他立即寫信指出:“不能按國民黨那一套辦”,“要做群眾工作”[8](P390)。由茶陵返回后,在寧岡龍市召開的第一團指戰員會議上,他又指出在茶陵群眾工作做得不夠。他提出,工農革命軍每個人是戰士,也是宣傳員,不僅要打仗,還要向群眾宣傳我們的主張,組織群眾,武裝群眾。他明確提出了革命軍隊應擔負起三大任務:打仗、籌款子與做群眾工作[8](P389)。
上面只是反映了毛澤東部工農革命軍對軍隊與宣傳問題的理性認識過程。不過,在理論認識與自發利用軍隊去發動群眾的事實之間并不是一種因果的關系。1928年2月,贛西南特委批準將東固工農革命軍和永豐吉水農軍合編,吸收部分工農群眾,成立江西工農革命軍第三師第七縱隊??v隊下設3個區隊,并建有交通隊、偵探隊、輸運隊、宣傳隊等組織。其中宣傳隊11人,在這支156人的地方武裝中占7.7%的分量,表明他們是將宣傳和動員工作作為了軍隊的一項重要任務來看待。
軍事動員是一種與初期完全不同的動員方式,在初始階段效果不一定好于前者。農民仍然需要一種安全感,軍隊必須表現出可以值得依賴的一面,所以,軍事成敗甚為關鍵。據紅二團的一份報告顯示:過去最反動的地方,經二團游擊后,認識到紅軍是他們自己的武裝,二團同志駐在該地,都很熱烈地起來參加革命,自動屠殺豪紳地主;斗爭失敗的地方,在挫折下不覺心寒膽落,一見紅軍逃之夭夭,所以雖經過幾次的游擊,幾許辛苦,費了多大氣力,而得到的成效極少,等于零;以前沒有參加過群眾斗爭的地方,受反動豪紳的蒙蔽,軍隊來后,才知紅軍是工農群眾的武裝,這些地方都已有了相當的組織[9](P224-225)。在最為反動的地方,軍事上的成功就可換得農民的支持,在軍事成為動員工作的晴雨表的背后,黨組織與鄉村社會的聯系已可想見。
所以,某種程度上動員工作已演變為一種軍事爭奪。紅槍會在吉水很有勢力,農民的態度一直在它與紅軍之間隨著勢力的變化而左右搖擺。1929年3—4月間的時候,農民曾一度附隨占統治勢力的紅槍會,當紅軍擊敗紅槍會后,農民又回到了共產黨的旗幟之下。中共吉水縣委書記清醒地認識到農民的重新回歸:“多為紅軍的勝利,紅軍發展的猛進,而形成軍事投機”,但他不得不面對的是“在贛西軍事投機是普遍的現狀,大有紅軍消滅,革命無成之嘆,一般黨員群眾都是如此”。[10](P157)
這種無奈正是因為缺少了初期的那種鄉村精英的主導,一場重要的軍事勝利在效果上等同于鄉村精英加入革命隊伍后的號召力,只是背后的內容不易為人發現,因而突出了革命“投機性”。這種區域將要付出的代價也勢必更大,因為在公開的割據、一場軍事勝利后,敵人更強的打擊也會隨即而至。
紅軍在割據區域的補充情況是判斷農民支持度的一個重要指標,雖然農民的信賴與支持并不一定要以參軍的形式表現出來,但一個勇于加入紅軍的割據區域至少可表明支持中國共產黨的是多數。
人員補充一直是紅四軍面臨的棘手問題。戰斗的酷烈使紅四軍每次總要損失一些優秀的干部和士兵,由于無法在湘贛邊界的農民中得到補充,明知俘虜兵是帶危險性的,也不得不加以使用,即便如此,“有時連俘虜兵都很難得到,有有槍無人的苦楚”[1](P262)。這一點在紅四軍后來的組成成分中也能體現。據1929年4月5日紅四軍前委致中央的信中反映,紅軍成分是老的國民革命軍,瀏、萍、湘南的農軍和數次戰役的俘虜兵,簡直尋不見幾個湘贛邊界的農民[1](P297)。其實,早在井岡山時期,前委就曾為紅軍的補充問題犯愁,在1928年11月25日對中央的報告中,其訴說了自己的苦楚:湘贛邊界紅軍的來源,以俘虜兵為最大數量,“邊界農民愿意當兵的少,分田實行,大家便耕田去了,現在第四軍的邊界工農分子數量是占的極少數,故問題仍然很大”[3](P37)。由于湖南省委曾答應送一批安源的工人來補充,可又遲遲未至[11](P97),其在報告中又向中央提出:“湖南省委答應送安源工人來此,亟盼實行。”我們還可以看到的是,朱、毛部的另一種補充途徑是在非割據區域以招兵的形式完成,攻下長汀城后,朱、毛部以招兵的形式獲得了兩三百人的兵額補充[12](P168)。
與依靠軍隊建立起來的湘贛邊界割據不同,東固割據區域由于黨組織與鄉村社會有著更為密切的聯系,軍隊的人員補充較為容易。在東固,1928年9月初,由當地的第7、9縱隊合編為江西工農紅軍獨立第二團,紅二團和贛南的第15、16縱隊在1929年2月15日會師于興國蓮塘后,由二團部分官兵與第15、16縱隊又合編成立第四團,全團400多人,300余槍。據1929年5月江西省委軍事工作報告反映,紅二團有官兵850余人,其中工人15%,農民50%,會匪15%,俘虜降兵15%,其他5%[9](P134-135)。從中可以看出內生型割據中的紅軍在剛開始就可以由大量的本地農民補充。
東固黨組織與鄉村社會的密切聯系,在一次戰斗中可得以窺見。據永豐縣靖衛二隊隊長向國民黨中央的呈文中反映,1929年10月30日,當他們向東固推進時,遭到了有千余人、槍四五百支的紅四團和千余人、土快槍三百余支的赤衛隊、游擊隊、少年先鋒隊等武裝的聯合阻擊而失敗[6](P178)。一個成功的革命根據地就應該是共同防御、全民皆兵。
農民的革命訓練不能一蹴而就,外力型的割據與內生型的割據相比,在與鄉村社會的聯系上有著先天不足。不能否認確有投機鉆營的富農和小地主的存在,但將階級位置與政治選擇視為必然的勾連,確也對革命造成巨大的傷害。富田事變中,贛西南特委提出:“在黨內代表富農分子不論其階級如何及過去工作如何,無情的堅決的開除出黨?!盵13](P603)從東固革命根據地形成、發展的歷程來看,那些在事變中被錯誤打擊甚至遭到錯殺的小地主、富農分子,在密切黨組織與鄉村社會的聯系以及維持根據地的生存方面都是至關重要的,所以,從這個角度來反思富田事變具有更為深刻的歷史意義。
[1]江西省檔案館.井岡山革命根據地(上)[M].北京:中共黨史資料出版社,1987.
[2](美)艾格妮絲·史沫特萊.偉大的道路:朱德的生平和時代[M].北京:三聯書店,1979.
[3](日)竹內實.毛澤東集:第2卷(1927.5—1937.8)[C].東京:株式會社蒼蒼社,1983.
[4]江西省檔案館,中共江西省委黨校黨史教研室.中央革命根據地史料選編:中[M].南昌:江西人民出版社,1982.
[5]毛澤東.毛澤東農村調查文集[M].北京:人民出版社,1982.
[6]江西黨史資料:第十輯[M].南昌:中共江西省委黨史資料征集委員會,中共江西省委黨史研究室合作編印,1989.
[7]黃琨.從暴動到鄉村割據:1927—1929[M].上海:上海社會科學院出版社,2006.
[8]中共株洲市委黨史資料征集研究辦公室.民主革命時期株洲黨史資料(1927.7—1931.7)[M].株洲:中共株洲市委黨史資料征集研究辦公室編印,1989.
[9]中共井岡山黨委宣傳部.回憶井岡山斗爭時期[M].南昌:江西人民出版社,1983.
[10]中央檔案館,江西省檔案館.江西革命歷史文件匯集:1929年(二)[M].北京:中央檔案館,南昌:江西省檔案館合作編印(內部發行資料),1987.
[11]中央檔案館,湖南省檔案館.湖南革命歷史文件匯集:乙種本(1927—1931年)[M].北京:中央檔案館,長沙:湖南省檔案館合作編印(內部發行資料),1984.
[12]中央檔案館,福建省檔案館.福建革命歷史文件匯集(省委文件):1929(上)[M].北京:中央檔案館,福州:福建省檔案館合作編印(內部發行資料),1984.
[13]江西省檔案館,中共江西省委黨校黨史教研室.中央革命根據地史料選編:上[M].南昌:江西人民出版社,198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