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擁軍
中國特色社會主義道路的確立,對馬克思主義哲學體系的創新提出了新的要求。我們長期沿用的馬克思主義哲學體系,是以“斯大林體系”為藍本的“辯證唯物主義和歷史唯物主義”體系。因此,如何對待“斯大林體系”,就成為新時代創新馬克思主義哲學首先必須解決的問題。安啟念教授指出,在斯大林的時代,“以強調世界的客觀性、規律性、可知性為特征的辯證唯物主義歷史唯物主義,是全部馬克思主義和社會主義實踐的理論基礎”;“這一體系是時代的產物,它在今天顯示出來的消極、不足的方面,與時代的變化直接相關”;“時代的變化沒有否定辯證唯物主義歷史唯物主義,但是使這一體系顯示出了自己的歷史局限性。”[1]安教授的這一看法是有根據的。我們需要做的是,進一步澄清當今時代的特點,以便為新的馬克思主義哲學體系建設指明方向。
中國共產黨已經由革命黨轉變為執政黨,然而從哲學基礎來看,它的意識形態在一段時間內卻仍然是一種革命的意識形態,而不是建設的意識形態。這是值得馬克思主義學者深刻反思的。
馬克思主義既是一種社會批判理論,也是一種社會發展理論。[2]作為馬克思主義理論基礎的馬克思主義哲學不僅包含否定,而且包含否定之否定,即揚棄。就此而言,新民主主義革命時期強調革命或否定的方面,是完全正確的,但在社會主義建設時期,理應突出揚棄或否定之否定的方面。從“以階級斗爭為綱”到“以經濟建設為中心”,體現了馬克思主義理論的這種轉變,但在哲學基礎方面,辯證唯物主義和歷史唯物主義體系卻仍然占據主導地位,甚至連馬克思主義理論創新工程都沒有突破這一窠臼。
我們不得不承認,現行的馬克思主義哲學教科書體系遠遠落后于時代。當中國進行新民主主義革命的時候,世界已經處于社會主義革命的前夜。經過近一百年的發展,從物質基礎看,無論是當今世界,還是當今中國,都已經處于由社會主義向共產主義過渡的前夜。然而,哲學教科書的水平卻仍然停留在新老自由主義的主、客二元分立階段。在這種情況下,對“中國道路”難說有什么準確的把握。
中國道路,或“中國特色社會主義道路”,包括兩個方面:一是“社會主義”,二是“中國特色”。“中國特色”主要是相對于蘇聯社會主義而言的,安啟念教授所說的“時代變化”,最重要的是這一方面。本文所強調的是前一方面,即中國走的道路是社會主義道路,而不是資本主義道路。從整個世界看,中國不僅由新民主主義走向了社會主義,而且同整個世界一樣,面臨著由社會主義向共產主義的歷史性跨越。這在理論上是常識,但在當前的實踐中卻成為駭人聽聞的獨斷。現在還有多少人發自內心地相信共產主義?理論與實踐的這種嚴重脫離,恰恰說明人們對資本主義、社會主義和共產主義的時代界限缺乏清醒的意識。
在馬克思和恩格斯看來,社會主義、共產主義與資本主義之間的界限首先不是一種“意識形態”現象,而是一種“社會存在”現象。因此,不能單純從意識形態方面,而應當主要從生產方式方面,來對兩者做出區分。資本主義首先是一種生產方式。資本是能帶來剩余價值的價值,也就是“能賺錢的錢”;資本主義生產方式的特點是“為賺錢而賺錢”,因此,資本主義與社會主義的界限就在于:“為賺錢而賺錢”是否可能?只有當“為賺錢而賺錢”不再可能的時候,資本主義才能轉變為社會主義和共產主義。
馬克思在《資本論》中研究了“為賺錢而賺錢”的條件:剩余價值不僅必須被生產出來,而且必須得到實現;為此,無論是采取價值形態,還是采取實物形態或使用價值形態,資本都必須順次經歷生產、交換、分配、消費各環節,在不斷擴大的規模上持續地向前運動。無論哪一個環節出了問題,都會導致經濟危機,雖然并非所有的危機都會導致資本主義的滅亡,但在到達它的最終界限之前,危機只不過是資本主義自我修復、自我發展的手段。只有平均利潤率的不斷下降,才體現出資本主義走向末日的內在必然性。一旦到達過剩經濟階段,資本主義就必須向社會主義轉化;一旦“自然的”平均利潤率降低為零,社會主義就必須向共產主義轉化。
由“民主社會主義”鑄就的“歐洲價值觀”,以及由羅斯福新政和凱恩斯革命改造的新式“美國夢”①,都體現了資本社會化的內在要求。國家壟斷資本主義不過是經過了社會主義式改造的資本主義。它通過大規模生產、大規模消費的福特主義調節方式,消除了相對過剩現象,卻導致了絕對過剩。在絕對過剩的條件下,無論是自然資源還是人的需要,都把平均利潤率降低為零,作為人類延續自己生活的必要條件。
“歐洲價值觀”在主權債務危機中破滅,新式“美國夢”在金融危機中化為泡影。主權債務危機和金融危機既是人與人的關系的危機,也是人與自然關系的危機。它表明,資本主義生產方式還在致力于自我修復,人為地維持它的利潤率。然而,隨著資本的全球化,在全球范圍內,實體經濟的平均利潤率必然不斷降低,趨近于零,只有以欺騙和掠奪為核心的金融業和準金融業②還能維持較高的利潤率。但是這樣的金融業不僅敗壞社會風氣,而且腐蝕著從業者的靈魂,把人的自然需要轉變為魔鬼的人為欲望。人類已經到達必須劃清“需要”和“欲望”界限的時刻。
21世紀的中國終于進入過剩經濟時代,這是一個嶄新的起點。此前,中國社會的主要矛盾是人民群眾日益增長的物質文化需要同落后的社會生產之間的矛盾。此后,人民群眾的物質需要同落后的物質生產之間的矛盾得到緩解,只要調節方式得當,這種需要就可以而且應當得到滿足。目前的不滿足只是表明中國的分配制度存在問題,但人民群眾的“文化”需要同落后的社會生產之間,仍然存在巨大的鴻溝。而“文化”需要,在突出經濟、政治、文化、社會、生態“五位一體”的今天,已經具有嶄新的含義:它的內容不僅包括生存需要,而且包括發展需要和自我實現需要,所有這些需要都與人的自然屬性、社會屬性和個性的全面自由發展聯系在一起。
由此,馬克思主義的本來含義,即“作為人類幸福和個性自由的科學”,就凸顯出來了。在這種時代背景下,作為“無產階級解放和人類解放的科學”的馬克思主義,就只能在社會批判理論的意義上被揚棄于自身之內,成為馬克思主義理論和社會主義實踐的組成環節;相應的,馬克思主義哲學體系也不再是單純的認識論以及與此相適應的本體論、辯證法和歷史觀體系,而是包括了對象性價值觀、生活世界觀和共產主義人生觀在內的有機整體。
“斯大林體系”中缺乏價值論部分。中國改革開放以來的馬克思主義哲學教科書在認識論部分增加了價值論的內容,這是在斯大林體系允許的范圍內對時代的順應,因為改革開放必須以一定的價值觀作為引領。遺憾的是,這種價值論以主、客二元分立為基礎,本質上是與馬克思主義的要求不相符的。中國要改革,要發展,就必須以實踐為基礎,立足于對象性的價值觀,而不是以反映關系為基礎,立足于二元分立的價值觀。鑒于此,可以從實踐與人的對象性存在、需要體系的生成與價值體系的變化、馬克思主義價值體系對幸福和自由的強調三個方面,來展開對象性價值觀。
馬克思和恩格斯時代的哲學不同于我們所理解的“馬克思主義哲學”。對于他們來說,“作為哲學的哲學”即“以往那種意義上的全部哲學”已經“完結”了[3](P8);他們的新唯物主義“已經根本不再是哲學,而只是世界觀”[4](P481)。按照筆者的看法,馬克思和恩格斯的哲學只能稱為“作為非哲學的哲學”,即“為歷史服務的哲學”[3](P2)、生活哲學。
作為哲學的哲學即知識論哲學,把情感論和意志論排除在外,因而所研究的并不是人的完整的生命活動,而僅僅是認識活動。由此決定了,“全部哲學的重大的基本問題”,只能是“思維和存在的關系問題”[5](P223)。圍繞這一問題,哲學家們所能做的只是“用不同的方式解釋世界”,而“問題在于改變世界”。因此,與傳統哲學從主體與客體的二元分立出發不同,馬克思主義哲學的出發點,是“現實的個人(們)、他們的活動和他們的物質生活條件”[3](P67)的三位一體。馬克思主義者立足于“環境的改變和人的活動或自我改變的一致”,立足于“革命的實踐”[3](P55)。
這意味著馬克思主義哲學所理解的唯物主義與人的“對象性”存在聯系在一起。這有兩個含義:其一,對“對象、現實、感性”,不能僅僅從“客體”的方面去理解,即不能把“對象”與“客體”相混同、把“主體與對象的關系”與“主體與客體的關系”相混同;其二,對“對象性”,不能僅僅從“直觀”的方面去理解,要從“活動的方面”或“能動的方面”去理解,即把主體和對象都當作同一種對象性活動的產物,正是這種活動把人跟動物區別開來。[3](P54)
馬克思和恩格斯認為,“一切人類生存的第一個前提”、“一切歷史的第一個前提”,包括四個方面或四個環節,其中第一個環節是“生產物質生活本身”,第二個環節是“新的需要的產生”。[3](P78-79)通過生產活動,生成了現實的自然界和現實的人,因此這是一種對象性活動,體現了人與自然界之間的對象性關系;需要的生成體現的正是主體與對象之間的對象性關系,因為新產生的需要并不是一種動物的本能需要或自然需要,而是對象性需要。這種新的需要不僅使動物的本能活動變為人的對象性活動,而且使社會關系的產生成為可能,并使人與自然的關系和人與人的關系結合在一起。馬克思和恩格斯把從自然形成的家庭到人與人的社會關系的發展稱為人類歷史活動的第一個前提的第三個因素,把人與自然的關系和人與人的關系的結合作為人類歷史活動的第一個前提的第四個因素。在他們看來,動物與其對象之間是一種需要和被需要的客觀關系。本能需要并不是動物自己創造的,而是大自然規定好了的。與此不同,人類需要雖然以自然需要為基礎,但在這種基礎上形成了新的需要。無論是自然需要的滿足,還是新產生的社會需要的滿足,都必須通過人類自身的生命活動來實現。因此,同動物與自然界之間的客體關系和直觀關系不同,人與對象之間是一種生成的關系、活動的關系。由此決定了,人類的意識也不同于動物的感覺和心理。人類的意識是伴隨人類特有的對象性活動而形成的,因此它“反映”的并不是主客關系,而是對象性關系,或者說,它反映的是環境的改變和人的自我改變,以及兩種改變的一致。[3](P80-82)因此,人的意識以自我意識為基礎,對象意識與自我意識相互建構。
動物面對的是一個固定不變的世界,人類面對的則是一個可能的世界。正是這一點,使得價值的產生成為可能。③對價值的考察必須通過兩個方面:一是對象的生成,二是需要的生成。價值表現的是生成著的屬性對生成著的需要的關系。改革開放以來的實踐唯物主義體系考察了人和對象的生成,但對需要的生成關注得不夠。根據馬斯洛的觀點,需要是一個分層次的體系。如果馬斯洛是正確的,那么,價值本身也只能是一個體系;而隨著對象的新屬性不斷被發現,隨著新的對象不斷被創造出來,價值就必然是一個不斷變動的體系。
馬斯洛沒有注意到一個問題:需要的異化。按照馬斯洛的看法,只有低級需要滿足了,高級需要才會產生;一旦低級需要已經滿足,就不再對人的行為產生激勵作用。但實際情況卻常常是,低級需要滿足了,高級需要并沒有產生,人類只是在低層次需要上不斷追求量的擴張,比如資本主義就是這樣一種現象。資本主義,按其本質來說,就是為賺錢而賺錢。因此,一切質的差別都被消解為量的差別。與此相應,必然形成一種異化的價值觀,即貨幣價值觀和資本價值觀。
馬克思不僅研究了需要的異化,而且研究了需要的人化。在馬克思看來,資本主義社會中,所有的需要都被化為同一種需要——對貨幣和資本的需要,相應的,所有的價值都化為同一種價值——有用性。只有到共產主義社會,才會重新形成人化的需要,尤其是對其他人的需要,以及發展和實現自由個性的需要。
與需要的異化相適應的,必然是價值評價標準的異化。價值評價是價值認識的核心,一旦價值評價標準發生了異化,整個價值認識、進而整個認識都會被扭曲。把價值與有用性相等同,就是這種扭曲的一個典型例子。
無論是人的存在狀況的異化,還是人的意識狀況的異化,在共產主義時代都將被消除。但在目前,共產主義尚未實現,因此,它還只能作為一種價值觀念存在。價值觀念體現的是目的性和理想性,它既可以是現實的即能夠實現的,也可以是非現實的即還不具備實現條件的。目前,共產主義價值觀已經具備了實現的條件,只是由于種種主客觀條件的限制,還沒有實現出來而已。但共產主義價值觀對于中國改革開放和現代化建設的引領作用是毋庸置疑的。
馬克思主義是關于人類幸福和個性自由的科學。幸福和自由作為一種核心價值,表明人類已經由自然狀態過渡到社會狀態和充分人化的狀態。因此,必須分清“幸福”與“快樂”的區別、“個性自由”與“消極自由”的區別。
快樂是人和動物共有的狀態,標志著自然需要的滿足:滿足了就快樂,不滿足就痛苦。人也是動物,當然也會有苦樂感和對苦樂的認知。但人除了苦樂感之外,還有責任感、使命感、神圣感、崇高感、美感等等。這些感覺與“幸福”感聯系在一起。為了獲得幸福,人們愿意犧牲快樂。
消極自由是與資本價值觀聯系在一起的。所謂消極自由,就是把人與人對立起來,把每個人當作他人的自由的界限,要求在限度之內不受他人的干涉。由于在這樣的界限之內,個人要達到目標,就必須以握有資本作為條件。因此,要發展個性,首先必須獲得資本。這就意味著,消極自由只承認資本的個性,不承認人本身的個性。人當然需要獨處,在這一意義上,消極自由是必要的。但人是社會的動物,即使人的獨處,也只能是社會意義上的獨處,而不是自然意義、動物意義上的獨處。這種獨處需要特定的社會條件。換言之,人的“自足”只有在消除了人和自然、人和人的對立的前提下才能實現,在這種情況下,“每個人的自由發展”才能成為“一切人的自由發展的條件”。④
在社會主義初級階段,貨幣價值觀和資本價值觀還有它們的積極意義,但必須把它們置于人本價值觀的外圍,作為發展中的、生成中的、實現人類幸福和自由的手段和條件。在這一階段,社會主義價值體系必然是一個異質的體系:其核心價值觀是共產主義,而其外圍價值觀卻是資本主義的。這與社會主義市場經濟屬于同樣的情況:私有制不是社會主義性質的,但它卻構成社會主義市場經濟的組成部分。
這說明,“社會主義市場經濟”不等于“社會主義經濟”。社會主義市場經濟只是成長中的社會主義經濟的過渡的、不成熟的形態。它表明,社會主義市場經濟具有對象性,不能再從主客二元分立的觀點、而只能從實踐的觀點來看待社會主義市場經濟。同樣,“社會主義價值體系”⑤不等于“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社會主義價值體系的核心是社會主義,但它的外圍卻完全可以是任意一種向社會主義過渡的形態,即成長中的社會主義的不成熟的、有待于自我完善和自我否定的形態。它表明,社會主義價值體系具有對象性,不能再從主客二元分立的觀點而只能從實踐的觀點看待社會主義價值體系。
辯證唯物主義和歷史唯物主義體系是一個知識論體系。它所對應的,是傳統哲學體系中的“理論科學”,而不是“實踐科學”或“制作科學”。⑥作為實踐哲學的馬克思主義哲學,則同時揚棄了這三個方面,它把人的整個生命活動,即包含知識、情感和意志在內的全部生活,作為自己的研究對象。我們可以發現,馬克思和恩格斯所說的“世界觀”,不僅是揚棄了傳統知識論意義上的哲學,而且是揚棄了宗教的無神論、揚棄了倫理學的科學社會主義理論。因此,與舊唯物主義強調“世界統一于物質”不同,馬克思主義哲學強調的是“生活統一于生產”。“世界的物質統一性”只有放在這一語境中才能得到理解。
恩格斯講得很清楚,唯物史觀和剩余價值理論使社會主義從空想變成了科學。就此而言,唯物史觀本身就是馬克思主義的一般世界觀。至于自然辯證法,或者辯證唯物主義,在恩格斯看來,只不過是這個一般世界觀的特殊組成部分,即把它運用于自然界的結果。[4](P691-692)因此,如果把辯證唯物主義和歷史唯物主義當作馬克思主義哲學體系的知識論部分,那么就必須明確,辯證唯物主義建立在“自然界對人來說的生成”的基礎上,歷史唯物主義建立在“社會對個人來說的生成”的基礎上。
按照恩格斯的自然辯證法,自然界不能單純從客體的角度或者直觀的角度去理解,而只能從實踐的角度去理解。“世界的物質統一性”并不意味著世界統一于物質本身,因為“物質本身是純粹的思想創造物和純粹的抽象”[6](P598),它不是作為“對象、現實、感性”的自然界,而是作為純知性范疇的自然界。恩格斯所談論的總是“現實的自然界”,而現實的自然界,或感性的自然界、對象性自然界,已經是人類活動的產物,而不是“自然主義歷史觀”視野中的那種自然界。
既然如此,思維和存在的關系在恩格斯的“辯證唯物主義”(姑且使用這一概念)視野中,就不可能是天然同一的,而是作為人類實踐的產物實現統一的:思維是實踐的產物,存在也是實踐的產物。正是由于人在自己的環境中并同自己的環境一起成長,才會有“思維和存在的同一”[4](P329)。
歷史唯物主義意味著“社會對個人來說的生成”。馬克思和恩格斯都強調說,不存在孤立的個人,個人是特定社會關系的產物,必須對這種特定的社會關系進行批判。
這里需要澄清一個問題:“人是社會關系的總和”究竟是不是馬克思主義獨有的觀點?對此,我是斷然否定的。資產階級學者也承認人是社會關系的總和,19世紀以來甚至創立了“社會學”這一學科。因此,是否承認“在其現實性上,人是社會關系的總和”并不是新舊唯物主義的界限,只有對這種“現實性”采取客體或直觀的態度,還是采取實踐批判的或革命的態度,才是新舊唯物主義的界限。馬克思明確指出:“舊唯物主義的立腳點是市民社會,新唯物主義的立腳點則是人類社會或社會的人類。”[3](P57)可見,舊唯物主義并非不承認人是社會關系的總和,只是他們對“社會關系”的理解不正確而已。也就是說,舊唯物主義立足于對市民社會的直觀,而新唯物主義則立足于對市民社會的改造。唯物史觀的目標是超越“市民社會”,進入“人類社會”[7](P33)。
馬克思主義世界觀絕對不限于知識論世界觀。實際上,馬克思和恩格斯更經常地把“世界觀”這一說法用在無神論的場合,而對無神論的理解,迄今為止甚至比對“辯證唯物主義和歷史唯物主義”的理解還要混亂。很多人把無神論與自然科學相混同,不知道馬克思和恩格斯并不是在人與自然的關系問題上,而是在人與神的關系問題上使用“無神論”概念的。
人與神的關系問題是情感論世界觀的基本問題。根據對這一問題的不同回答,可以劃分為神本主義和人本主義。凡認為神第一性、人第二性的,就是神本主義,由此形成的是宗教世界觀;凡認為人第一性,神第二性的,就是人本主義,由此形成的是無神論世界觀。在馬克思看來,宗教是通過肯定神來肯定人,而無神論則是通過否定神來肯定人。因此,“宗教是還沒有獲得自身或已經再度喪失自身的人的自我意識和自我感覺”,是“顛倒的世界觀”,是“無情世界的情感”[3](P1)。相應的,我們可以把無神論視為人的作為否定之否定的自我意識和自我感覺,視為正常世界的世界觀、有情世界的情感。
按照馬克思主義觀點,“無神論”不等于“無神”;它并不是單純主張“沒有神”,而是“通過否定神來肯定人”。“無神論”更與“無信仰論”毫無共同之處,相反,在“人類社會”到來之前,無神論本身是一種信仰;而且,這種信仰與宗教信仰不同,它不是一種由于軟弱而導致的非理性信仰,而是在改造“顛倒的世界”基礎上形成的、與共產主義革命聯系在一起的科學信仰。作為一種精神生活方式,馬克思主義的無神論對應的是共產主義的物質生活方式。
情感論世界觀闡發的是人與環境的情感關系。在一個異化的時代,情感本身必然也處于異化狀態。馬克思主義的情感世界觀為我們確立了一個有苦樂感、神圣感和崇高感等等的情感等級,從而為異化情感的超越提供了指南。
在傳統哲學中,意志論涉及的是道德哲學。馬克思主義的意志論世界觀是對傳統道德哲學的揚棄。傳統道德哲學主要是一套自我克制的學說,即修身之學或實踐哲學。馬克思主義哲學既然是實踐哲學,當然也強調修身。但馬克思主義哲學對實踐的理解不同于傳統哲學。傳統哲學對實踐的理解有兩種:一種是唯心主義的理解,即從道德哲學角度把實踐理解為以理性控制情感,或以社會性壓制個體性的行為;另一種是舊唯物主義的理解,即把實踐理解為改造客觀世界的行為。傳統馬克思主義哲學教科書把實踐界定為人類“能動地”改造客觀世界的物質行為,以為這樣就能克服舊唯物主義的消極性,實際上是徒勞無益的。馬克思既反對唯心主義的實踐概念,又反對舊唯物主義的實踐概念,他用“革命的實踐”揚棄了兩個方面。所謂革命的實踐,就是環境的改變和人的自我改變相一致的活動。一方面,全部對象世界都是人類實踐活動的產物;另一方面,人類自身也是實踐活動的結果。馬克思和恩格斯指出:“革命之所以必需,不僅是因為沒有任何其他的辦法能夠推翻統治階級,而且還因為推翻統治階級的那個階級,只有在革命中才能拋掉自己身上的一切陳舊的骯臟東西,才能成為社會的新基礎。”[3](P91)
人的意志不同于動物的意志。動物的意志僅僅是實現它的本能。既然動物的本能是由大自然規定好了的,那么,動物也就無所謂“意志自由”。人則不同。既然人的需要是生成中的,既然人的情感超出動物的自然情感,那么,人必然具有意志自由。就是說,人除了實現本能所必要的自然意志外,還有為實現社會需要和個性需要所必要的意志,其中最重要的是戰勝種種困難的意志。馬克思和恩格斯從這一角度批評費爾巴哈,說他“關于人與人之間的關系的全部推論無非是要證明:人們是互相需要的,而且過去一直是互相需要的”[3](P96),“他希望確立對這一事實的理解……然而一個真正的共產主義者的任務卻在于推翻這種存在的東西”[3](P96-97);“實際上,而且對實踐的唯物主義者即共產主義者來說,全部問題都在于使現存世界革命化,實際地反對并改變現存的事物。”[3](P75)
自由不等于任性。意志自由的界限并不是人類自主規定的,而是由歷史條件規定的,是在特定的實踐活動中生成的,“每個個人和每一代所遇到的現成的東西:生產力、資金和社會交往形式的總和,是哲學家們想象為‘實體’和‘人的本質’的東西的現實基礎”[3](P92-93)。由此,馬克思和恩格斯認為,“把權利歸結為純粹意志”是一種“法律上的錯覺”。[3](P133)
知識、情感和意志,都只是人的生命活動的一個側面。既然生活世界觀強調“生活統一于生產”,對生產方式的研究自然就在馬克思主義哲學中處于基礎地位。馬克思早年對“異化勞動”的研究在政治經濟學批判中具體化為對“抽象勞動”的研究。在他看來,人的生活方式的這種異化必將為共產主義的自由自覺的活動所取代。因此,由生活世界觀必然導致共產主義人生觀。
“共產主義”,就其本來含義,是指生產資料的共有,在馬克思主義哲學的語境中,是指資本共有。許多人不了解馬克思和恩格斯所說的“共產”是指共有“資產”,誤把它當成了共有所有的“財產”。實際上,馬克思和恩格斯講得十分清楚,共產主義作為一種生產方式和生活方式,是指生產資料共有,個人消費品由私人占有。因此,共產主義所剝奪的,并不是財產的私人占有,而是資本的私人占有。馬克思主義者反對的只是憑借資本的占有權去無償占有別人的勞動。[3](P287)
生產資料一旦由公共占有,它也就消除了資本的屬性,成為生產使用價值的手段。但是,這仍然不夠,因為單純從“有用性”理解的物仍然是抽象的物,而不是對人來說的物。“當物按人的方式同人發生關系時,我才能在實踐上按人的方式同物發生關系。因此,需要和享受失去了自己的利己主義性質,而自然界失去了自己的純粹的有用性,因為效用成了人的效用。”[8](P304)由此,一方面是人的全面的需要發展起來,另一方面是物的各方面屬性展現出來,從而使人與物之間的對象性關系成為感性的現實。
如前所述,從過剩經濟來看,相對過剩為社會主義創造了條件,絕對過剩為共產主義創造了條件。目前已經到了由社會主義向共產主義過渡的時代。共產黨人理應為實現這一過渡創造主觀條件。但作為馬克思主義哲學,需要解決的問題則是:在共產主義作為一種全球性的生產方式和生活方式實現出來以前,個人如何實現追求幸福和自由的目標?畢竟,雖然共產主義作為一種全球性的生產方式和生活方式,只有得到全人類的認可才能成為現實,但過剩經濟卻為個人的幸福和自由創造了物質條件,從而在人類歷史上第一次出現一種可能,使個人得到全面發展和自由發展。
我認為,在共產主義社會到來之前,個人可以從三個方面追求幸福與自由:一是從人與環境的關系看,個人能夠處理好人與自然、人與人的關系,并把人與自身的關系作為核心問題;二是從人與自身的關系看,個人能夠致力于自我塑造和自我實現;三是從共產主義作為新的生活方式來看,個人可以實現與他人的自由聯合,努力達到“天人合一”、“萬物一體”的境界。
首先,從人與環境的關系來看,圣雄甘地有句名言:地球上的資源足以滿足人類的需要,但不足以滿足人類的貪欲。每個人的需要各有不同,但從人類整體來看,以使用價值衡量的物質需要是有客觀限度的,過剩經濟表明,當今時代已經完全有條件滿足人類的客觀需要。不能滿足的是貪欲,是無窮無盡的病態欲求。必須通過調節人與自身的關系,來克服病態,把異化的需要改造成人化的需要,即全面發展和自由發展的需要。
其次,人與自身的關系,表現為本我、超我和自我的關系。人既生活在自然界中,也生活在社會中。人來到世界上,開始時像動物一樣,只有本能需要,也只知道滿足本能需要。在成長過程中,人逐漸懂得必須以家長、老師和社會認可的方式滿足自己的本能需要。由此產生了新的需要:社會需要。對于自然需要與社會需要的不一致,個人必須做出選擇,由此形成了本能之“我”與社會之“我”的區別。本能之我即自然之我,社會之我則表現為超越自然之我的“超我”。只有兩者達成妥協,個人生活才能如魚得水。但到青春期,人的自我意識開始覺醒,個人開始既不單純以自身的本能、也不單純以社會的要求為標準,而開始以異性、以自己的另一半的標準衡量自己,從而開始了自我塑造的歷程,并由此形成人的個性。于是,相對于自然之我和社會之我,出現了個性之我。個性之我以自我實現為目標。
再次,人的自我實現不僅表現在自身需要的滿足,表現在幸福和自由中,而且表現在對生死的超越。每個人都是要死的。如何做到“死而不朽”,一直是宗教和倫理的難題。中國古人講功、德、言“三不朽”,少年馬克思則主張從個人與人類一致的角度實現個人的不朽。[9](P459-460)在《1844年經濟學哲學手稿》中,馬克思還談到死亡只是就人的自然壽命來說的,從人與自然一致、人與人一致的角度來看,人無所謂死亡。由此形成了在人與自身一致基礎上的人與自然一致、人與人一致的終極關懷思想。
因此,在共產主義社會到來之前,單個的人完全可以作為共產主義者而生活。在這一意義上,如果說,在革命戰爭時代,馬克思主義哲學提供的是一種階級的真理,那么,在和平建設年代,它就成為一種個人的真理。
注釋:
①“美國夢”本來是個人憑自己的能力發財致富的夢。新式“美國夢”試圖使每個美國人都能發財致富。但在20世紀70年代以后,新自由主義占據主導地位,這一進程被逆轉。金融危機標志著新式“美國夢”的破產。
②到目前為止,中國的房地產業就屬于這種情況。
③洛采創立價值哲學的出發點就是可能世界。如果一切都是固定不變的,也就無所謂價值,只有當面臨選擇,從而可以對不同的選擇做比較的時候,才有“價值”問題產生。
④參見《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1卷第287頁:“在資產階級社會里,資本具有獨立性和個性,而活動著的個人卻沒有獨立性和個性。”第294頁:“代替那存在著階級和階級對立的資產階級舊社會的,將是這樣一個聯合體,在那里,每個人的自由發展是一切人的自由發展的條件。”
⑤準確地說,是“社會主義初級階段的價值體系”。
⑥亞里士多德首先把科學分為理論知識、實踐知識和制作知識三類,后來人們一直沿襲了這一用法,比如康德的三大批判即《純粹理性批判》、《實踐理性批判》、《判斷力批判》就是一個典范。
[1]安啟念.關于辯證唯物主義歷史唯物主義體系的幾個問題[J].教學與研究,2006,(11).
[2]馬擁軍.馬克思主義,社會批判理論還是社會發展理論?[J].探索,2004,(3).
[3]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1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
[4]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3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
[5]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4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
[6]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20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1971.
[7]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2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
[8]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2002.
[9]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1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