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維榮
(上海社會科學院法學研究所,上海200020)
財產繼承是歷代繼承制度中最古老、最具實質內容的部分。其他各種繼承如果不與財產繼承互為表里,也就失去了一大半的意義。在中國古代,法定繼承實行諸子平分,同時有遺囑繼承。值得注意的是,中國古代婦女法律地位低下,一般沒有宗祧繼承權,其財產繼承權也受到抑制。然而,各個時代婦女財產繼承的具體規定及其實施狀況有所不同。
中國歷史上,作為農業勞動和工商經營等社會活動的主要承擔者,男子是占有財產的主角,法律上妻妾不能成為戶主。漢初法律規定:“為人妻者不得為戶。”1在一個家庭中,兒子是父親遺產的主要繼承人,妻妾沒有獨立的財產權,也不能繼承丈夫家族的遺產,只能靠兒子養活,寡妻妾只能代為保管遺產而已。
然而,以上“為人妻者不得為戶”,是指有兒子的情況。漢初法律明文規定在一定條件下女子可以被立為宗祧繼承人,“諸死事當置后,毋父母、妻子、同產者,以大父”;襲爵者:“毋子男以女”,“毋父以母”;“死毋子男代戶,令父若母,毋父母令寡,毋寡令女”。2所謂襲爵,是與被立為宗祧繼承人一致的。
婦女在一定條件下有宗祧繼承權,也就相應確立了其一定條件下的財產繼承權。這表現為,漢初法律明文規定:“民大父母、父母、子、孫、同產、同產子,欲相分予奴婢、馬牛羊、它財物者,皆許之,輒為定籍。”另一條律文規定得更加清楚:“諸后欲分父母、子、同產、主母、假母,及主母、假母欲分孽子、假子田以為戶者,皆許之。”3從這里可以看出,漢初的父母(當然包括寡妻),在法律上擁有自己獨立的經濟地位,寡妻可以分割丈夫去世后遺留的財產,可以分割庶子、前妻之子遺留的財產,其個人財產也可以被兒子繼承。不過,西漢中期以后,隨著儒家三綱五常、三從四德觀念的確立,婦女家庭地位下降。家長財產權首先是父親的財產權,寡妻沒有獨立繼承權,即所謂“蓋夫死從子之義,婦人無承分田產”。4另一方面,父親遺產雖然由兒子繼承,但在同財共居的情況下,應該由母親代為管理或處置。這就意味著,即使寡妻不能直接繼承財產,她在一定程度上仍然擁有變相的繼承權。
換言之,西漢以后,家庭財產父在為父所有,父死為母管理;必要時,其母有權利處置,包括隔簾與對方討價還價,子不可提出異議。如“應典賣物業或指名質舉,須是家主尊長對錢主,或錢主親信人當面署押契帖。或婦女難于面對者,須隔簾幕親聞商量,方成交易。若家主尊長在外,不計遠近并須依此”。5寡妻的財產管理權受法律保護,但是財產所有權在法律上卻已經喪失。北宋端拱初,廣安軍民安崇緒隸禁兵,訴繼母馮與父知逸離,今奪資產與己子。官府判田產并歸崇緒,馮合與蒲(安緒親母)同居。6這個案例中,安崇緒因父親的遺產被繼母所攘奪,訴諸官府,判決應由安崇緒繼承其父財產。而其繼母本來就沒有繼承權,轉移到其親生子的財產又被判決非法,只能與安生母一起生活,靠安供養。
對兒子擅自買賣家產的行為,母親可以向官府起訴,由官府依法作出判決,沒收非法所得。元絳知永新縣,有豪子龍聿誘少年周整飲博,“以計勝之,計其貲折取上腴田,立券。久而整母知之,訟于縣;絳至,母又來訴。即日歸整田”。7南宋有陳文卿妻吳氏,自析其產給諸子,導致紛爭。判決是將諸子產業“并歸陳文卿一戶,而使吳氏掌之,同居共爨”。但是,如果有成年兒子尚未分家,母親處理家產的權利又受到一定的制約:“母在,則合令其母為契首;兄弟未分析,則合令兄弟同共成契。未有母在堂,兄弟五人俱存,而一人自可典田者。”8
晚明判牘匯編《盟水齋存牘》顯示出晚明的法律規定和司法實踐重在保護宗族的經濟秩序特別是家長(包括寡妻)的財產管理權。只要未分家,兒子就無權占有家里的財產,更不可擅自加以處置。如趙彥寧“浪蕩善費,一月之內,瞞母與兄”,將家中田產賣于外人,以后才由其兄贖回,官府判決“寧彥之杖更不可赦也”。至于子孫買賣家產,更是犯罪:“黃宅俊為關氏之侄婿,關氏孀而無嗣,俊遂陰以其田立契賣與雷萬辰,關氏不甘上控”;官府為此判決“盜賣孀田,法應重擬,念其悔過,姑杖宅俊、萬辰示儆”。9
相關的另外一個問題是,妻隨嫁能否被分割繼承,或者妻能否取回隨嫁。漢律規定,“女子為父母后而出嫁者,令夫以妻田宅盈其田宅。宅不比,弗得。其棄妻,及夫死,妻得復取以為戶。棄妻,畀之其財”。10據此,妻嫁資應歸入夫家財產,一旦夫死或被休,妻仍可取回嫁資,而不作為夫的遺產分割。唐令也規定:“妻家所得之財,不在分限。”11但是,這種規定在宋代有了改變。南宋司法實踐認為,妻妾的嫁資“乃是父母給予夫家田業”,“自有夫家承分之人”,“并同夫為主”,12不但應該受夫的支配,而且要列入夫的遺產,由子女繼承。自此,妻的嫁妝已經不屬于妻本人所有,而歸入夫家財產。元代大德七年(1303年),法律進一步規定,“今后應嫁婦人不問生前離異、夫死寡居,但欲再適他人,其隨嫁妝奩、原財產等物,一聽前夫之家為主,并不許似前搬取隨身”,只有“無故出妻不拘此例”。13明清法律也規定,婦人夫亡而改嫁者,夫家財產及原有妝奩,“并聽前夫之家為主”,14也就是可以被作為夫的遺產由夫家分割。妻取回妝奩的唯一情況,是無故被休。不過眾所周知,“七出”是休妻條件,一般談不上無故被休。
宋代及以后的法律關于妻財歸夫、妻因夫亡改嫁不得取回妝奩的規定,是理學強調夫為妻綱及“失節事大”觀念的反映。
南宋,熊賑元生三子,長曰邦,次曰賢,幼曰資。熊資身死,其妻阿甘已行改嫁,惟存室女一人,戶有田三百五十把。當元以其價錢不滿三百貫,從條盡給付女承分。未及畢姻,女復身故。今二兄爭以其子立嗣,而阿甘又謂內田百把系自置買,亦欲求分。判詞曰:“立嗣之說,名雖為弟,志在得田。后來續買,亦非阿甘可以自隨。律之以法,盡合沒官,縱是立嗣,不出生前,亦于絕家財產只應給四分之一。今官司不欲例行籍沒,仰除見錢十貫足埋葬女外,余田均作三分,各給其一。此非法意,但官司從厚,聽自拋拈。如有互爭,卻當照條施行。”15可見按照法律規定,妻不得繼承,夫死妻嫁后的命繼子也只能繼承四分之一。
又例,陳圭訴子仲龍與妻蔡氏盜典眾分田業與蔡仁。及喚到蔡仁,則稱所典系是仲龍妻財置到。“執出干照上手,繳到阿胡元契,稱賣與陳解元裝奩置到分明,則不可謂之眾分田矣。在法:妻家所得之財,不在分限。又法:婦人財產,并同夫為主。今陳仲龍自典其妻裝奩田,乃是正行交關,但蔡仁實其妻蔡氏之弟,則蹤蹤有可疑者。又據陳圭稱,被蔡仁積計賃屋錢啜賣。拖照系端平三年交關,系在三年限外,不應訴理。”“今蔡仁愿以田業還其姊,官司自當聽從。案須引問兩家,若是陳圭愿備錢還蔡氏,而業當歸眾,在將來兄弟分析數內;如陳圭不出贖錢,則業還蔡氏,自依隨嫁田法矣,庶絕他日之爭。”16根據判決,陳仲龍作為陳圭之子,不應擅自典出田產;同時,陳圭有權決定如何處置該田產。
元代中統五年(1264年)《圣旨條畫》規定:“如母寡子幼,其母不得非理典賣田宅人口,放賤為良。若有須合典賣者,經所屬陳告,勘當得實,方許交易。”如王德堅身故無子,由侄子王斌為嗣子。德堅妻卻擅自處分遺產,出賣田土樹木。官府判決遺產應由王斌繼承。當然,也有寡婦處分遺產的,如崔氏夫亡子幼,“誓不更嫁”,“悉以資產遺親舊”。17這是寡婦決意守志或為子娶婦的少數例子。
如果沒有兒子,如何解決寡妻的繼承問題呢?
唐戶令:“寡妻妾無男者,承夫分”;“在法:諸戶絕人有所生母同居者,財產并聽為主”。18根據這些規定,寡妻妾是作為第二順序繼承人的。在沒有親生子的情況下,寡妻妾不得擅自處置她所承受的財產。宋代法律規定,“諸寡婦無子孫,擅典賣田宅者杖一百,業還主,錢主、牙保知情與同罪”。同時,寡妻妾原則上還應該為亡夫立繼,以便今后將遺產轉移給嗣子:“妻得承夫分財產”,“立子而付之。”19法定必須把遺產轉移給嗣子。當然,寡妻妾是否一定要為亡夫立繼才能承受遺產,也要看具體情況。元代至元八年(1271年),楊阿馬告小叔楊世基因阿馬無子,擅自擄走其產業與女兒蘭楊。官府判決:“寡婦無子,合承夫分。據楊世基要訖楊世明壹份財產”;“擬合追付阿馬收管,及令蘭楊與伊母同居。阿馬受財外,據應有財產”。20阿馬并沒有為夫立繼的意思,卻也承受了丈夫的遺產。
然而,無論是否立繼,寡妻獲得的財產權都是不完全的,她應該“在夫家守志”,不能任意處置遺產,如不得典賣、轉讓。她最多請求將遺產“依例”接濟軍戶。法律嚴禁寡妻妾將夫家財產帶往他處,“民有戶絕而妻鬻產適他族者”,“準法產業當沒官”;“夫死改嫁者,不得占夫家財物,當盡付夫之子孫”。21她死后,這筆遺產或者由宗族擇定的嗣子與女兒按照法定份額分割,或者由官府處置。《通制條格》卷三《戶令》所載規定是:“若母寡子幼,其母不得非理典賣田宅、人口、放賤為良。”在上舉案例中,官府規定阿馬母女“不得非理破費銷用”遺產,阿馬死后,另行“定奪”遺產處置。顯然,寡妻妾不能處置遺產,沒有遺產所有權。所謂“妻承夫分”僅僅是代為保管而已,或者說是嗣子繼承遺產的過渡,沒有代位繼承的實質意義。
清代法律也規定,婦人夫亡無子守志者,合承夫分,須憑族長擇昭穆相當之人繼嗣。其改嫁者,夫家財產及原有妝奩,并聽前夫之家為主。
被繼承人死后,沒有男性法定繼承人的,稱戶絕。戶絕財產應由其未嫁女、歸宗女繼承。沒有未嫁女、歸宗女的,出嫁女也可繼承一部分。到南宋時,隨著沒官范圍的擴大,戶絕財產沒官數額的增多,繼承人的范圍明顯縮小。在財產繼承中,不但要遵循諸子繼承的原則,還要遵循立嗣繼承與區分嫡庶的原則。
宋代,在立繼的情況下,立繼子與親生子繼承父親相同,可以依法得到應得的全部財產:“立繼者與子承父分法同,當盡舉其產以與之。”當然,如果還有未嫁女,她可以獲得兒子(包括遺腹子、嗣子、養子)的一半數量的父親遺產,如“在法:父母已亡,兒女分產,女合得男之半”;“周丙身后財產合作三分,遺腹子得二分,細乙娘得一分。如此分析,方合法意”。若以“均分之例處之,二女與養子各合受其半”。22
在命繼的情況下,由于被繼承人夫妻均已死亡,嗣子不須承擔贍養責任,因此能否分得被繼承人的遺產,曾經有不同意見。
于是,南宋法律就此作出了詳細規定:“于絕家財產,若無在室、歸宗、出嫁諸女,以全戶三分給一分,余將沒官”;“命繼者于諸無在室、歸宗諸女,止得家財三分之一”;“若無在室、歸宗、出嫁諸女,以全戶三分給一,并至三千貫止。即及二萬貫,增給二千貫”。23這是指戶絕財產無在室、歸宗、出嫁諸女承分的情況下嗣子的繼承原則。
至于被繼承人家中原有女兒的,如果有在室女,命繼子只能得到四分之一,“縱是立嗣,不出生前(即死后才立嗣),亦于絕家財產只應給四分之一”。又準戶令:“諸已絕之家而立繼絕子孫(謂近親尊長命繼者),于絕家財產,若只有在室諸女,即以全戶四分之一給之。”換言之,既有命繼子孫,又有在室諸女者,則“在室諸女得四分之三,而繼絕男止得四分之一”。24
如果除了在室女外還有歸宗女,命繼子只能得家產的五分之一:命繼子孫“給五分之一,其在室并歸宗女,即以所得四分,依戶絕法給之”。25
與此同時,從唐朝后期到宋代,財產繼承也出現了一些變化,這突出地表現在女兒取得了一定的財產繼承權。這是宋代女子繼承權的主要內容。
過去,只有未嫁女在“戶絕”即沒有兄弟的前提下,才能繼承一部分遺產。從唐末到宋代,女兒的獨立經濟地位在一定程度上得到承認。其表現在其財產繼承權上,即使家中有兄弟,未嫁女也可以獲得一份遺產。在戶絕的情況下,女兒的繼承權、立繼和命繼以及近親的繼承權等問題被糾纏在一起,其中只有未嫁女才真正享有完整的財產繼承權,她可以繼承除喪葬等費用外的全部或大部分遺產。其他繼承人,如歸宗女、出嫁女、命繼子、近親等,則享有部分財產繼承權。本來,“戶絕”意為沒有男性子孫,這種明顯宗祧性質的規定是完全排斥婦女的。但是,正是由于“戶絕”概念的存在,使無宗祧繼承權的女兒具有了獲得繼承的空間,從而打破了宗祧繼承的藩籬。這在中國古代繼承法上是一個突出的變化。
在北宋,遺產采取“諸子均分”的辦法,而“姑姊妹在室者,減男聘財之半”。26這是宋初的律條。南宋法律則更明確地規定:“父母已亡,兒女分產,女合得男之半。”27這顯然已經不是指男子聘財的一半,而是男子繼承份額的一半。因此,宋代未嫁女的財產繼承權為男子的一半。南宋時廣泛執行了這個原則,打破了長期以來女兒被完全排除在繼承之外、只有“戶絕”才能繼承財產的傳統。
這里的問題是,如果家中有嗣子,其地位相當于親生子,女兒只能取得嗣子一半的財產,這種規定是極不合理的、違背人情的。嗣子為外來的擬制的兒子,女兒則為父母所親生,其財產繼承權反而只有外來者的一半,難怪有人要發出“女乃其父之所自出,祖業(指不動產)悉不得以沾其潤,而專以付之過房之人,義理之去就,何所擇也”的疑問。其原因,完全是出于宗祧繼承的考慮。為了使女兒擁有相應的財產繼承權,南宋法律規定贅婿可以與嗣子均分財產,即“合以一半(遺產)與所立之子,以一半與所贅之婿。女乃其(父母)所親出,婿又贅居年限,稽之條令,皆合均分”。28這是通過規定贅婿的財產繼承權來實現女兒的財產繼承權。
至于戶絕即沒有男性繼承人的財產,歷代一般規定由女兒繼承。漢初,“女子為父毋后而出嫁者,令夫以妻田宅盈其田宅……其棄妻,及夫死,妻得復取以為戶”。29這是說,在戶絕的情況下,女兒可以繼承家中財產,將其作為嫁妝歸夫管理。如果夫死,或妻被休,妻仍然可以取回自己帶來的嫁妝。晚唐以來的法律明確規定戶絕財產應由其未嫁女繼承。《宋刑統·戶婚》載唐喪葬令:“諸身喪戶絕者,所有部曲、客戶、奴婢、店宅、資財,并令近親轉易貨賣,將營葬事及量營功德之外,余財并與女。”宋代法律沿襲了戶絕財產歸女兒繼承的原則,規定家中如果沒有兒子,未嫁女可以得到除喪葬以外的全部遺產。南宋袁采《世范》主張:“孤女有分,必隨力厚嫁。合得田產,必依條分給”;“準令:戶絕財產盡給在室諸女”;“諸戶絕財產,盡給在堂諸女”。特別應該注意的是,宋代允許被繼承人不立嗣,而把遺產全部留給女兒:“然則(被繼承人)世光一房若不立嗣,官司盡將世光應分財產,給其二女,有何不可。”30這樣,等于為女兒保留了財產繼承權,并對宗祧繼承提出了挑戰。
應該注意,上述唐戶令籠統說資產除喪葬費用外,全部歸女兒,并不分未嫁女與出嫁女。而唐開成元年(836年)七月敕節文則提到了出嫁女,規定在戶絕而且沒有未嫁女的情況下,出嫁女可以得到遺產:“自今后,如百姓及諸色人死絕無男,空有女,已出嫁者,令文合得資產。”宋代法律則明確規定出嫁女可得除喪葬等費用外的三分之一的遺產:“臣等參詳,請今后戶絕者,所有店宅、畜產、資財,營葬功德之外,有出嫁女者,三分給與一分,其余并入官。”31宋仁宗天圣四年(1026年)審刑院詳定的《戶絕條貫》也規定:“今后戶絕之家,如無在室女有出嫁女者,將資財、住宅、物色除殯葬營齋外,三分與一分。”到南宋則進一步增加到三分之二:“止有出嫁諸女者,即以全戶三分為率,以二分與出嫁諸女均給,余一分沒官”。當然,如果有兄弟或者未嫁女,出嫁女是不能繼承的,所謂“已嫁承分無明條,未嫁均給有定法”。32
至于歸宗女的繼承份額,根據宋初法律的規定,“如有出嫁親女被出,及夫亡無子,并不曾分割得夫家財產入己,還歸父母家,后戶絕者,并同在室女例,余準令敕處分”。歸宗女繼承父母遺產的條件是:第一,被夫家休棄,或者丈夫死亡沒有兒子;第二,未曾分割夫家財產;第三,娘家戶絕并且沒有未嫁女。歸宗女與未嫁女一樣,可以獲得除喪葬等費用外的全部遺產。但是到南宋,歸宗女僅得遺產的一半,另一半沒官:“止有歸宗諸女,依戶絕法給外,即以其余減半給之,余沒官”;“諸戶絕財產,盡給在堂諸女,歸宗者減半。”33在宋代,在室女可以分得她的兄弟的一半數量的父母遺產。歸宗女也可以分得本家一定數量的遺產。
總之,在晚唐至宋代,未嫁女或者未分得夫家財產的歸宗女才能得到全部或者相當數量的份額,如是已嫁女,只能得三分之一,其余入官。到南宋時,隨著沒官范圍的擴大,戶絕財產沒官數額的增多,繼承人的范圍及繼承份額有所縮小。如果沒有任何兒子、女兒,“則入以次近親,無親戚者官為檢校”,即由官府處理。同時,以上法定繼承順序又要受到被繼承人遺囑的限制。“若亡人在日,自有遺囑處分,證驗分明者,不用此令。”34而金代泰和元年(1201年),“初命戶絕者田宅以三分之一付其女及女孫”。這是比宋代減少了。元代的戶絕財產,如果有未婚女,可繼承全部遺產。如金定遺留田地三頃四十五畝,有女旺兒十三歲,由官府出租養贍,“候長大成人,招召女婿,繼戶當差”。已嫁女無論人數,分財也只能得遺產總數的三分之一。如劉涉川遺產繼承案,官府判決,“以三分為率。內一分與劉涉川二女作三分,內二分與張士安妻阿劉,一分與次女趙忠信妻劉二娘,令各人依籍應當差役。外二分,官為拘收”。35
明清法律沿襲了上述規定,在戶絕的情況下女兒有財產繼承權。明令:“凡戶絕財產,果無同宗應繼者,所生親女承分。無女者,入官。”明初洪武二十二年(1389年)祁門縣王阿許分產標帳所記即三親女分割遺產的記錄:五都王阿許不幸,夫王伯成身故,并無親男,僅有三女。三女分別招婿成家立事。王阿許為防日后爭奪,將戶下應有田山、陸地、屋宅、池塘、孽畜等產品搭,寫立天、地、人三張,均分為三,各自收留管業,并開明財產的具體情況以便鬮分。36晚明,女兒也有一定的財產繼承權,特別是在“無應繼”的情況下。雖《盟水齋存牘》對此語焉不詳,但也有蹤跡可尋。如原振玄之女嫁陸嘉行,振玄無子,其兄弟亦乏嗣。“既無應繼,所遺之田不多,即盡為公祀,未為不可。但有親女在,即使有繼,尚不能忘情于父業。合斷均剖一半入于公祠延祭,一半歸于玄女”;“若以律論,女婿與嗣子均分,亦不為過”。37
如果被繼承人有兒子,女兒的財產繼承權就遭到剝奪。如傅堯都為阮圻婿,圻有遺腹子。堯都惟恐圻妾生男,“而弄瓦之女,坦腹之婿,或難起割腴想也”,遂聲言圻曾給女兒奩田七十畝云云。官府判決:“圻妾即使生子,也未見過其父;女兒(堯都妻)則曾為圻膝下之歡,繼而送終,應于七十畝內,斷十畝與堯都,而此后如有望蜀思乎?則蠶食狼貪,安可再肆也?”38這就是說,給女兒的遺產在名義上應該由女婿承受;而且,如果阮圻的兒子、女兒均出生在圻生前,女兒就沒有財產繼承權。相比于宋代法律,這顯然是一個倒退。
清代也規定:“戶絕,財產果無同宗應繼之人,所有親女承受。無女者,聽地方官詳明上司,酌撥充公。”39在被繼承人有兒子的情況下,女兒也沒有多少財產繼承權。
綜上所述,關于唐宋及其以后女子財產繼承權的變化,可以歸納為兩個趨勢:其一,由于理學的作用,對寡妻妾的限制日益嚴格。寡妻妾非但不能繼承夫的遺產,甚至改嫁不得取回自己的嫁資;其二,女兒在家庭中的經濟地位得到一定的承認,對女兒的限制有所松動。無論是未婚、已婚還是歸宗女,都可以得到娘家份額不等的遺產。但是,在明清時期,如果被繼承人有兒子,女兒幾乎沒有財產繼承權。
中國古代,女子的身份地位與財產繼承權與管理權密切相關。中國古代婦女的財產繼承權,主要體現在女兒的繼承權上。在南宋等時期,女子參與財產繼承,對男子壟斷繼承的挑戰是相當廣泛的。
首先,漢初法律規定妻、女按照順位繼承宗祧與遺產,反映了當時婦女的社會地位,其繼承人在一定程度上可與男子的繼承權相抗衡。
其次,西漢以后,寡母管理家庭財產,限制了兒子的繼承權。兒子輩即使已經成年,未經寡母允許,也不得擅自處分家財;“如是卑幼骨肉蒙昧尊長專擅典賣、質舉、倚當,或偽署尊長姓名,其卑幼及牙保、引致人等,并當重斷,錢業各還兩主”。宋代還禁止教唆別家子弟擅自分財,詔曰:“有誘人子弟,不問尊長,求析家產”,“令所在擒捕,議從流配”。40
再次,女兒參與財產繼承實際上分享了男子的繼承權益,是對歷代男子壟斷繼承權的一個否定。本來,兒子可以繼承全部遺產;而在宋代,不但戶絕時財產由女兒繼承,就是有兒子時,女兒也可參與繼承,未嫁女就要分走兒子繼承份額的一半,其份額甚至多于命繼子。這樣,女子的經濟地位有所提高,與男子壟斷繼承的慣例產生了利益上的沖突。歷代有不少繼承糾紛,就是因為家中的兒子或嗣子企圖獨吞遺產,竭力壓制女兒的繼承權而引起的。如南宋案例:鄭應辰無嗣,有親生二女,曰孝純、孝德,過房一子曰孝先,“家有田三千畝,庫一十座,非不厚也。應辰存日,二女各遺囑田一百三十畝,庫一座與之,殊不為過。應辰死后,養子乃欲掩有”;“假使父母無遺囑,亦自當得,若以他郡均分之例處之,二女與養子各合受其半。今只人與田百三十畝,猶且固執,可謂不義之甚”;“二女乃其父之所自出,祖業悉不得以沾其潤,而專以付之過房之人,義利之去就,何所擇也”;“鄭孝先勘杖一百,釘錮,照元遺囑各撥田一百三十畝,日下管業”。41應注意的是,“假使父母無遺囑,亦自當得”,可見是法定繼承;“二女與養子各合受其半”,可以知道未嫁女子財產繼承權為兒子的一半;而“他郡均分之例”,則反映出這種規定在各地普遍得到執行。
當然,也不應該過高估計中國古代婦女財產繼承權的影響。女子能否繼承財產,不僅受法律制度的規定,而且受社會輿論與觀念的制約,同時還有家庭甚或實際需要的作用。南宋時期,法律一方面擴大了女兒的財產繼承權;另一方面,妻的隨嫁被并入夫財、戶絕財產沒官的數額多,表現出當時社會對財產繼承制度的多方面影響。特別是,南宋以后的法律又走上了被繼承人只要有兒子(包括嗣子),女兒除了嫁妝以外就很難再繼承財產的老路。
中國古代法上女子財產繼承權的嚴重局限性的存在,歸根結底是因為中國古代社會是宗族社會。由于家庭、家族以男性為中心,世襲按男方計算,女子在男方宗族中沒有相應的地位。財產繼承與宗祧繼承互為表里,沒有宗祧繼承權,婦女的財產繼承權自然沒有穩固的宗族基礎,而在法律上必須服從于男方宗族,現實中更往往遭受男方宗族的肆意侵犯。一直到20世紀初,特別是“五四”運動以后,由于西方男女平權觀念的影響,宗族結構受到沖擊而在部分地區趨于瓦解,女子的財產繼承權開始受到重視,財產繼承的形態才逐步有所改變。
注:
1《張家山漢簡·戶律》。
2《張家山漢簡·置后律》。
3《張家山漢簡·戶律》。
4《名公書判清明集》卷九《爭業下》。
5、11、26、31《宋刑統·戶婚》。
6《宋史·刑法志三》。
7《宋史·元絳傳》。
8《名公書判清明集》卷八《分析》、卷九《違法交易》。
9《盟水齋存牘》之《一刻署府讞略·費產蕩子趙寧彥》、《一刻讞略·息訟黃宅俊》。
10《張家山漢簡·置后律》。
12《名公書判清明集》卷九《取贖》、卷五《爭業下》。
13《元典章·戶部四·夫亡》。
14明令及《清律·戶律·戶役》例文。
15《名公書判清明集》卷四《爭業上》。
16《名公書判清明集》卷五《爭業下》。
17《元典章·戶部五》之《田宅》、《家財》,《元史·列女傳》。
18《宋刑統·戶婚》引唐令。
19《名公書判清明集》卷七《立繼》、卷八《立繼》、卷九《違法交易》。
20《通制條格》卷四《戶令·親屬分財》。
21《續資治通鑒長編》卷一八《太平興國二年》、卷七一《大中祥符二年》。
22《名公書判清明集》卷八《立繼》、《分析》。
23《名公書判清明集》卷四《爭業上》,卷八《立繼》、《女承分》。
24《名公書判清明集》卷四《爭業上》、卷八《立繼》。
25《名公書判清明集》卷八《立繼》。
27《名公書判清明集》卷八《分析》。又如該篇載:遺腹之男,亦男也。周丙身后財產合作三分,遺腹子得二分,細乙娘得一分,如此分析,方合法意。李應龍為人子婿,妻家見有孤子,更不顧條法,不恤幼孤,輒將妻父膏腴田產,與其族人妄作妻父、妻母摽撥,天下豈有女婿中分妻家財產之理哉?縣尉所引張乖崖三分與婿故事,即見行條令女得男之半之意也。帖委東尉,索上周丙戶下一宗田園干照并浮財帳目,將磽腴好惡匹配作三分,喚上合分人,當廳拈鬮。僉廳先索李應龍一宗違法干照,毀抹附案。上引尹洙龍圖審理有女幼孤而冒賀氏產者的案子也可以說明女兒不一定要等到“戶絕”,即可繼承財產。
28《名公書判清明集》卷八《遺囑》、《立繼》。
29《張家山漢簡·置后律》。
30《名公書判清明集》卷七《立繼》、卷九《取贖》。
32《名公書判清明集》卷七《立繼》、卷八《女承分》。另,邢州有盜殺一家,其夫婦即時死,唯一子明日乃死,其家財產戶絕,法給出嫁親女。刑曹駁曰:“其家父母死時,其子尚生,財產乃子物,出嫁親女乃出嫁姊妹,不合有分。”(《夢溪筆談》卷十一《官政一》。)京民王氏,仕江南而歿,有遺腹子,其女育之。年十六,乃訴其姊匿貲若干,有司責之急。(禮部尚書王)約視其牘曰:“無父之子,育之成人,且不絕王氏祀,姊之恩居多。誠利其貲,寧育之至今耶!”改前議而斥之(《元史·王約傳》)。這個案子中,其姐是否已經出嫁未說明,但其繼承權是得到保護的。
33《宋刑統·戶婚》、《名公書判清明集》卷八《女承分》。
34《宋刑統·戶婚》、《宋會要輯稿·食貨六一》之五八。
35《金史·章宗紀三》、《元典章·戶部五·家財》。
36轉引自童光政:《明代民事判牘研究》,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1999年版,第六章。
37《盟水齋存牘》之《一刻讞略·爭繼產陸嘉行》、《二刻讞略·爭田薛掄禎》。
38《折獄新語》卷三《叛抄事》。
39《清律·戶律·戶役》例文。
40《宋刑統·戶婚》、《續資治通鑒長編》卷七一《大中祥符二年》。
41《名公書判清明集》卷八《遺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