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 磊
(華東政法大學國際法學院,上海200042)
我國在1998年簽署了《公民權利和政治權利國際公約》(以下簡稱《公約》),但至今尚未予以批準,其主要原因之一是《公約》有關民族自決權的主體范圍與我國政府立場存在較大的沖突。國務院和外交部多年來在不同場合都明確表示中國將盡快批準該公約。然而,《公約》有關民族自決權主體范圍涉及中國的核心利益。因此,對《公約》提出保留的問題成為國外關注的焦點之一。
民族自決原則是現代國際法的基本原則之一。經過兩次世界大戰的洗禮,該原則得到了國際社會的廣泛認同。《聯合國憲章》第1條將落實民族自決原則作為聯合國的宗旨之一。在該原則的指導下,20世紀50年代到80年代,民族解放運動在世界范圍內蓬勃興起,大約有100多個前殖民地和附屬國相繼獨立。《聯合國憲章》是第一個正式規定民族自決權的國際條約,從而使民族自決原則成為具有約束力的國際法規范。不過,民族自決權作為一項基本人權的法律地位直到1966年《公約》問世才得以明確。《公約》第1條第1款規定:“所有民族均享有自決權,根據此種權利,自由決定其政治地位并自由從事其經濟、社會與文化之發展。”按照傳統國際法,民族自決權是指“在外國奴役和殖民統治下的被壓迫民族或人民自由決定自己命運、擺脫殖民統治、建立民族獨立國家的權利”。1然而,《公約》在主體范圍上顯然已經突破了“外國奴役和殖民統治下的被壓迫民族或人民”,即拓展到“所有民族”。
我國沒有接受《公約》的這一主張。《人民日報》2005年5月18日刊登的《什么是民族自決權》一文中明確闡述了民族自決權的主體范圍:“民族自決權的主體包括三種:一是處于殖民統治之下、正在爭取民族解放和國家獨立的民族;二是處在外國軍事侵略和占領下的民族;三是主權國家的全體人民。對于單一民族國家來說,民族自決權的主體是指單一的民族;對于多民族國家來說,民族自決權的主體則指一定領土范圍內多民族構成的整體。在多民族國家中,少數民族享有與同一國家內其他民族平等的權利,但一般意義上的少數民族不是民族自決權的主體,個人也不能因為屬于某一民族而隨意主張所謂的自決權。”2我國在各種外交場合對上述觀點也進行了多次重申與強調。
如前文所述,傳統國際法認為民族自決權的主體范圍是“外國奴役和殖民統治下的被壓迫民族或人民”。筆者認為,傳統主體范圍已經獲得了國際習慣的法律地位,也就是說,它對所有國際法主體均具有法律約束力。
根據聯合國《國際法院規約》第38條,所謂國際習慣(international custom)是指“作為通例的依據而經接受為法律者”。因此,要構成國際習慣需具備兩方面的要件:第一,物質要素,即通例的產生;第二,心理要素,即獲得法律確信。所謂法律確信,是指國際法主體之所以重復通例是出于法律義務感。
民族自決權是在第一次世界大戰期間被提出來的。在第二次世界大戰之后,隨著各國民族解放運動的高漲和殖民主義體系的逐漸瓦解,該權利得到了完全確立。民族自決權形成后的幾十年時間里,“外國奴役和殖民統治下的被壓迫民族或人民”都一直是它的主體范圍。正是在這個主體范圍的指引下,大約有100多個前殖民地和附屬國相繼獨立。因此,通例的產生基本沒有爭議。
《聯合國憲章》第1條規定聯合國的宗旨之一是“發展國際間以尊重人民平等權利及自決原則為根據之友好關系”。1955年召開的亞非會議在民族自決權的發展歷史上具有重要意義。《亞非會議最后公報》宣布一切形式的殖民主義都是應該迅速根除的禍根,支持被壓迫民族的獨立事業,并要求有關國家給予殖民地人民以獨立。之后,聯合國大會在1960年通過了《給予殖民地國家和人民獨立的宣言》。該宣言要求立即無條件地結束一切形式的殖民主義,呼吁所有國家支持被壓迫民族爭取獨立的事業。1970年,聯合國大會又通過了《國際法原則宣言》。它把民族享有平等和自決權利列為國際法的七項主要原則之一,并規定:“每一國均有義務依照憲章規定,以共同及個別行動,促進各民族享有平等權利及自決權原則之實現,并協助聯合國履行憲章所賦關于實施此項原則之責任。……妥為顧及有關民族自由表達之意旨,迅速鏟除殖民主義;并毋忘各民族之受異族奴役、統治與剝削,即系違背此項原則且系否定基本人權,并與憲章不合。”3由此可見,國際社會承認民族自決權具有合法性是出于法律義務感,而這種法律義務感緣于反殖民斗爭的正當性。因此,民族自決權的主體范圍是“外國奴役和殖民統治下的被壓迫民族或人民”,顯然獲得了法律確信。
《公約》第1條將民族自決權的主體范圍規定為“所有民族”。筆者認為,不同的歷史階段對所謂“所有民族”可能有不同的解釋。
國際社會制定《公約》的時間是1966年。然而,從歷史環境來看,《公約》第1條所謂的“所有民族”在當時仍然遵循傳統的觀點,即“外國奴役和殖民統治下的被壓迫民族或人民”。作為國際法的一項基本原則,除去《公約》和《經濟、社會、文化權利國際公約》,正如前文所述,民族自決權在其發展歷史上另外有4個重要的法律文件,即《聯合國憲章》、《亞非會議最后公報》、《給予殖民地國家和人民獨立的宣言》以及《國際法原則宣言》。這4個法律文件的問世時間依次是1945年、1955年、1960年以及1970年。它們涵蓋了將近40年的時間跨度。更重要的是,既有《公約》制定之前的文件,也有《公約》制定之后的文件。除了《聯合國憲章》因條文簡單而未做闡釋外,其他3個法律文件都明確將民族自決權的范圍規定為“外國奴役和殖民統治下的被壓迫民族或人民”。更重要的是,在1966年《公約》問世以后直到20世紀90年代初,國際社會實際上就是以傳統的主體范圍來執行《公約》的。因此,從歷史角度考察,筆者認為,《公約》所謂“所有民族”不能簡單地按字面含義解釋,而是應當放在制定之初反殖民運動的語境下理解,即面對奴役和殖民,所有民族都有反壓迫的權利。故此處“所有民族”仍然意指傳統意義上的“外國奴役和殖民統治下的被壓迫民族或人民”。
作為國際法上一項合法的權利,民族自決權孕育于殖民地、半殖民地人民爭取民族獨立和進行民族解放斗爭的歷史。然而,在進入20世紀90年代以后,由于世界上大多數殖民地已經獲得獨立,舊的帝國主義殖民體系不復存在。當人類步入“后殖民時代”,《公約》所謂“所有民族”失去了原來的語境。事實上,筆者認為,《公約》對民族自決權的主體范圍采取的是開放態度。一方面,“外國奴役和殖民統治下的被壓迫民族或人民”具有自決權是國際習慣,另一方面,這種國際習慣的內容并非是僵化的結論,即并不排除其他民族享有自決權的可能性。也就是說,外國奴役和殖民統治下的被壓迫民族或人民具有自決權并不意味著“只有”這些民族才具有自決權。因此,盡管具有國際習慣的法律地位,但傳統主體范圍沒有對《公約》進行限制的效力。相反,《公約》所謂“所有民族”給予了我們根據時代需要逐步發展民族自決權的根據。然而,需要強調的是,民族自決權的逐步發展不能成為肆意干涉別國內政的政治工具。有目共睹的是,在最近二十多年,冷戰時期曾被長期掩蓋的民族矛盾集中爆發。于是,在部分國家的縱容下,民族分離主義和泛民族主義掙脫束縛,試圖對民族自決權進行各種曲解。在這種時代背景下,如果不對《公約》中所謂“所有民族”予以合理的限制,那么民族自決權的濫用將對世界和平與安全構成嚴重威脅。事實上,在冷戰后的重要局部戰爭與大規模人道主義災難中,都可以找到濫用民族自決權的影子。因此,在當代,《公約》所謂“所有民族”仍然不能簡單地按字面含義解釋,而是有所限制的。更何況,將民族自決權的主體范圍擴大的“所有民族”與我國的國家利益、國內立法與歷史傳統都不符合。于是,中國有必要對《公約》的規定提出保留。
保留是國家的權利,但這并不意味著國家可以對條約的任何條款提出保留。《維也納條約法公約》第19條規定國家對條約提出保留的權利應當受到以下限制:第一,該項保留為條約所禁止者;第二,條約僅準許特定之保留而有關之保留不在其內者;第三,保留與條約目的及宗旨不合者。《公約》既未明文允許保留,也未明文禁止保留。因此,保留是否有效就取決于它是否符合《公約》目的與宗旨。聯合國人權理事會在其“第24號一般性意見”中也提出,締約國提出的保留不應與《公約》目的和宗旨相沖突。
人權理事會在其“第12號一般性意見”中指出,自決權具有特別重要的意義,因為自決權的實現是有效地保障和遵守個人人權以及促進及鞏固這些權利的基本條件。誠然,作為基本人權之一,民族自決權具有非常重要的法律地位。正如聯合國大會在1952年通過的《關于人民與民族自決權的決議》中所宣示的那樣:“人民和民族應先享有自決權,然后才能保障充分享有一切基本人權。”4《公約》第1條第1款的根本目的也是保障個人“充分享有一切基本人權”。然而,實現這一目的的前提是主權國家的領土完整與社會穩定。于是,聯合國1960年的《給予殖民地國家和人民獨立宣言》在宣布“所有人民都有自決權”的同時又規定:“任何旨在部分地或全面地分裂一個國家的團結和破壞其領土完整的企圖都是與《聯合國憲章》的目的和原則相違背的。”因此,出于維護國家領土完整與社會穩定的需要,對“所有民族”這一措辭予以必要的限制符合《聯合國憲章》與《公約》的目的和宗旨。中國政府在外交場合即采取該立場。例如2004年在日內瓦舉行的第60屆人權會議上,中國代表就指出:“民族自決權不能成為分裂主權國家、煽動民族仇恨的借口,也不得被解釋為‘授權或鼓勵’采取任何行動侵犯主權國家領土完整和政治統一。對這種行為,國際社會應予以堅決反對。”5
事實上,對民族自決權進行必要限制的觀點在西方也非罕見,如歐美比較流行的觀點之一是將民族自決權區分為內部自決權和外部自決權。哈羅德·約翰遜(Harold S.Johnson)教授在1967年提出:“民主是每個國家賴以建立的基礎。既然如此,國家是一個自治的單位,國家不僅有權選擇自己政府的形式,還有權決定自己作為國家的地位。這就是內部與外部自決的區別。前者是一個人民構成一個民族的權利,后者是一個民族以國家的形式決定自己命運的權利。”6安東尼奧·卡塞斯(Antonio Cassese)教授進一步闡釋了上述觀點。他用實證主義的分析方法對規定自決權的國際條約和國際習慣做了相當深入的研究。他的研究表明,外部自決權主要包括三方面:其一,被壓迫民族獲得獨立的權利;其二,被外國占領和剝削的人民的自決權;其三,一國整個人民不受他國干涉地自由決定其政治地位和經濟、社會和文化發展的權利。7可見,西方所謂“外部自決權”也并非沒有限制——如果不存在壓迫、占領或剝削,那么這種外部自決權就沒有存在的基礎。
值得注意的是,聯合國國際法委員會早在1950年就開始對多邊條約的保留議題進行跟蹤研究,至今已經公布了17份有關保留的研究報告。國際法委員會在其1997年通過的《關于規范性多邊條約包括人權條約保留問題的初步結論》中肯定了人權條約的監督機構有權就保留的可接受性“做出評論和提出建議”,但這并不影響根據1969年《維也納條約法公約》和1986年《關于國家與國際組織間或國際組織相互間條約法的維也納公約》所進行的“傳統形式的監督”,也不意味著人權條約的監督機構可以超越賦予它們的一般監督角色的權力。8由此可見,當具體判斷保留是否與《公約》目的和宗旨相沖突時,聯合國人權理事會可以進行傳統形式的監督、做出評論以及提出建議。
從《條約》本身的規定來看,這種監督與評議本身無法直接影響保留的有效性,但是它在理論上可能導致較多的締約國對該保留表示反對,從而間接地影響保留的法律效力。然而,從現實情況看,這種間接影響也不大可能發生,因為世界各國對該問題幾乎無法達成一致。我們可以從歷史的角度來考察這個問題。
就西方而言,民族自決的思想可以追溯至資產階級革命時期的天賦人權與人民主權說。17世紀末,洛克通過自然法的分析手段在西方的憲政思想中將民族自決權提煉出來。在此基礎上,杰斐遜在美國《獨立宣言》中采納了該理論,進而啟發了歐洲國家的憲政改革。美國總統伍羅德·威爾遜在1919年將民族自決權引入國際法。他提出所有自認為構成民族(nation)的團體(group)都有權利組建自己的國家。當時威爾遜的觀點過于理想化,世界各國沒有予以普遍支持。
隨著兩次世界大戰期間民族主義的日益高漲以及戰后世界非殖民地化進程的推進,西方思想家將民族自決權運用于殖民地的獨立問題,并進而形成了前文所述傳統的主體范圍。這種觀點的代表人物是戴維·哈瑞斯(David Harris)、詹姆斯·克勞福德(James Crawford)等。然而,早在20世紀60年代,西方就開始不斷有學者提出民族自決權應當突破非殖民化的范疇。不過,與威爾遜理想化的觀點不同,這些學者同時主張以特定紐帶結成的團體只有滿足一些形式上的要求才能成為具有自決權的民族。這種觀點的代表人物有約翰·科林斯(John Col lins)、韋德·南達(Ved Nanda)等。其他思想家也提出不同的見解,其中較有影響的學說當屬安東尼奧·卡塞斯教授所代表的外部自決權和內部自決權的理論。卡塞斯教授認為傳統的民族自決權只是外部自決權。外部自決權的主體應當受到一定的限制,尤其是當殖民地人民分為眾多種族群體或民族時,他們將不再有選擇其國際地位的自由。9
列寧在1902年表發的《俄國社會民主工黨綱領草案》中首次承認了民族自決原則。1903年,列寧發表了《論亞美尼亞社會民主黨人聯合會的宣言》,重申“國內每個民族都有自決權”這一基本原則,但同時強調,要求承認每個民族具有自決權“僅僅說明我們無產階級政黨應當永遠無條件地反對任何用暴力或非正義手段從外部影響人民自決的企圖”。10列寧于1914年發表《論民族自決權》,他提出無產階級革命政黨一方面要反對一切民族主義(當時主要是反對大俄羅斯民族主義),另一方面要使世界無產階級緊密地團結成一個跨越民族的共同體。11列寧的上述理論在前蘇聯時期被逐步修正。
我國在新民主主義革命時期,從反對帝國主義和殖民主義民族壓迫的角度出發,承認中國國內少數民族自決權利的正當性。1923年,中共“三大”上通過的《中國共產黨黨綱草案》規定:“西藏、蒙古、新疆、青海等地和中國本部的關系由該民族自決。”12隨著實踐的推進和認識的加深,我國對民族自決權的認識也逐漸成熟,開始從國家與民族關系的大局角度進行理解。于是,“民族自決”的提法逐漸淡出,而民族區域自治政策日益走向成熟。1937年,毛澤東在《為動員一切力量爭取抗戰勝利而斗爭》一文中指出:“動員蒙民、回民以及其他少數民族,在民族自決和自治的原則下,共同抗日。”131938年,毛澤東又將這一觀點解釋為“與漢族建立統一的國家”。141949年,中國人民政治協商會議通過的《共同綱領》將毛澤東的這一思想落實為民族區域自治制度。建國初期到冷戰結束,我國從意識形態斗爭的需要出發,將視野拓展到亞非拉民族解放運動,承認外國奴役和殖民統治下的被壓迫民族或人民享有自決權。1956年,毛澤東針對蘇伊士運河事件提出了“兩種矛盾,三種力量”的觀點。因此,新中國在建國初期以《聯合國憲章》關于民族自決權的規定作為依據,廣泛支持亞非拉民族解放運動。冷戰結束后,隨著國際形勢的變化,中國對民族自決權主體范圍的理解與時俱進,在繼續堅持傳統主體范圍的基礎上,開始承認“主權國家的全體人民”也具有自決權,但是強調“對于多民族國家來說,民族自決權的主體則指一定領土范圍內多民族構成的整體”。
由此可見,無論是從西方還是東方,對于民族自決權的主體范圍都在不斷地演進。盡管存在種種不同,但東西方對這一認識的演進過程中有幾個特點是相似的:第一,民族自決權的主體范圍具有濃厚的時代印記;第二,對該問題的闡釋很大程度上是為了滿足政治斗爭的需要;第三,很少有國家對內和對外都承認民族自決權的主體范圍是無限制的。然而,對于如何進行限制尚不存在占據主流地位的標準。即使在西方,對該問題也沒有達成一致。基于以上三個共同特點,筆者認為,如果人權理事會對《公約》所謂“所有民族”采取絕對化的解讀,那么它非但不可能獲得普遍支持,反而會引起更大的爭論。
根據《維也納條約法公約》第20條第4款,如果條約既沒有明文允許保留,也沒有禁止保留,由締約國決定是否接受保留。除條約本身另有規定外,保留經另一締約國接受時,則就該另一締約國而言,保留國即成為該條約的當事國;保留經另一締約國反對時,不妨礙條約在保留國與反對國之間生效,除非反對國明確表示反對條約在兩國間生效。
在締約國表示接受與反對的基礎上,《維也納條約法公約》第21條對保留的法律效果做出了規定:第一,在保留國與接受國之間,按保留的范圍改變該保留所涉及的一些條約規定;第二,在保留國與反對國之間,若反對國不反對該條約在保留國與反對國之間生效,則保留所涉及的規定在保留的范圍內不適用于該兩國之間;第三,在保留國與反對國之間,若反對國反對該條約在保留國與反對國之間生效,則整個條約在保留國與反對國之間不適用;第四,保留國所提之保留僅及于保留國與其他締約國的關系,不影響其他締約國相互之間的關系。
由此可見,如果我國對《公約》提出保留,那么該保留實際能夠發揮的作用取決于其他國家(尤其是世界上的主要大國)是否提出反對意見,還取決于即使一國表示反對,但它是否反對整個《條約》在我國與該國之間生效。
如果將民族自決權的主體范圍擴大到所有民族,包括多民族國家中的少數民族,那么不可否認的是,民族自決權在客觀上會對國家主權(或國家領土完整)造成嚴重威脅。盡管在1975年《赫爾辛基決議》中,聯合國認為在民族自決權與國家領土完整之間并不存在矛盾,而且后者優先于前者,但從冷戰結束后的國際局勢來看,《赫爾辛基決議》更多地只是一個政治表態,其無法在現實中發揮實際作用。艾倫·布坎南(Al len Buchanan)教授的觀點值得思考。他一方面堅持冷戰期間形成的傳統邏輯,即國家領土完整的重要性高于民族自決權,另一方面又提出,“當且僅當一部分群體受到一定程度的不公正待遇時,那么作為(受到不公正待遇的)一種補救方法,(民族自決權所產生的)國家分裂權將會是最后手段”。15于是,民族自決權是否可以轉化為以及如何轉化為國家分裂權長期以來考驗著世界主要大國的智慧。
很多國家的憲法并不承認國內民族可以通過分離建國實現自決權,一些國家的憲法甚至還明確禁止這種行為。相比之下,美國與英國對此似乎采取相對開放的態度。在南北戰爭時期,美國總統林肯很早就承認美國的州的確存在脫離聯邦的權利。在德克薩斯州訴懷特案(Texas v.White)中,美國最高法院也認為,只要獲得其他各州的同意,那么一個州可以獲得獨立。16無獨有偶,英國議會在1933年通過決議認為,只要全民公決獲得通過,西澳大利亞可以從澳大利亞分離出去。最近的例子是2012年英國中央政府與蘇格蘭地方政府簽署協議,同意蘇格蘭在2014年進行公投以決定其是否從英國分離出去。然而,筆者認為,英美的做法并不意味著它們會對中國的保留提出反對。從法律上看,無論是英國還是美國,它們同意國內民族(或人民)通過行使自決權從本國分離出去的前提是得到中央政府的同意,即整個國家所有民族(或人民)的同意。這與中國的觀點是接近的。在實踐中,英國與美國其實也沒有像它們所宣傳的那樣“開明”。盡管承認自決權的存在,但美國一直沒有在憲法中給予各州“退出權”。南北戰爭之后,美國存在本土的奇卡諾人(Chicano)、夏威夷土著民、波多黎各以及美國南部邦聯的基督教復國運動等的問題,但至今美國沒有給予任何主體自決的機會。盡管英國給予蘇格蘭公投的機會,但這都是在英國穩操勝券的情況做出的政治姿態,因為僅有28%的蘇格蘭人贊成獨立。17如果切實危及領土完整,英國絕不會如此。例如當1941年《大西洋憲章》簽署后,丘吉爾連忙在英國下院宣布:《大西洋憲章》中所肯定的民族自決權不適用于印度等英國殖民地,而只適用于德國等法西斯國家侵占的領土。
相比之下,法國、德國似乎更加激進。與《公約》類似,《經濟、社會及文化權利國際公約》第1條規定:“所有人民都有自決權。他們憑這種權利自由決定他們的政治地位,并自由謀求他們的經濟、社會和文化的發展。”為防止民族自決權被分離主義者利用,印度政府在1979年加入《經濟、社會及文化權利國際公約》時提出保留,即《公約》第1條所謂“民族自決權”只適用于外國統治下的民族,不能適用于主權獨立國家,也不能適用于一個民族或國家的某個部分。印度的這項保留遭到了法國與德國的反對。法國在隨后發表的反對意見中指出,印度的聲明對行使自決權所附加的條件不符合《聯合國憲章》的相關規定。德國在1980年8月15日的反對意見中指出,所有民族都有自決權,而不限于被外國統治的人民,因而不能認為與1966年兩個人權公約的明文規定相沖突的解釋是有效的。18盡管如此,法國與德國的立場并非一成不變。
法國早在1791年憲法規定:“法國決不從事以征服為目的戰爭,亦決不用其兵力反對任何民族的自由。”19二戰之后,在戴高樂的極力推動下,法國允許自己的海外領地都可以自行決定,或是保持現狀,作為部分自治的國家加入共同體,或是與法國合并,作為法國的一個海外省份,甚至完全退出法國共同體自行獨立。作為先例,1956年,摩洛哥和突尼斯率先宣布獨立。然而,法國對于本土的獨立勢力卻竭力遏制,比如法國的科西嘉島(Corsica)獨立問題以及巴斯克(Basque)與加泰羅尼亞(Catalonia)問題。由此可見,在印度提出保留的上世紀70年代,法國出于推動海外領地實現獨立的目的,對印度的保留提出反對。然而,時過境遷,如今的法國更加忌憚本土獨立勢力的抬頭。因此,即使法國對中國的保留提出反對,那也更多地是為了保持與1979年反對印度的立場相一致,其形式意義大于實質意義。
德國不但在1979年反對印度的保留,而且在1991年,當斯洛文尼亞和克羅地亞宣布脫離南斯拉夫獨立時,德國率先承認這兩個新生的國家,其理由也是民族自決權適用于所有民族。事實上,德國當時這樣做的目的是追求和維護兩德的統一——原西德政府在兩德統一之前就一直以“民族自決權”作為德意志民族追求統一的法理依據,認為這種政策不應視為對另一個主權國家的吞并或干預。時過境遷,兩德統一的局勢早已穩定。與法國類似,德國當初反對印度與承認斯洛文尼亞和克羅地亞的歷史環境已經不復存在,因此,即使德國反對中國的保留,也不會進而反對整個《公約》在兩國之間生效。
盡管俄羅斯在加入《公約》時沒有對第1條第1款提出保留,但俄羅斯接受保留的可能性大于提出反對的可能性。這主要有兩個方面的原因:第一,俄羅斯國內有車臣分裂勢力等問題,既需要對民族自決權進行適當限制,也需要中國在國際場合給予俄羅斯必要的支持;第二,出于國際形勢的需要,中俄之間存在較為密切的戰略伙伴關系,維持這種戰略伙伴關系的重要性遠高于是否接受中國對《公約》的保留。因此,從國內外兩個角度看,俄羅斯沒有提出反對的重大理由。
放眼世界,盡管的確有一部分國家主張《公約》所謂“所有民族”是毫無限制的,但更多的國家擔心上述主張可能危及國家主權與領土完整。這種擔心在西方國家中也是普遍存在的。因此,筆者認為,即使中國對《公約》的保留遭到少數國家的反對,這種反對也不會嚴重地影響該保留的效力,導致其他國家反對整個《公約》在與我國的兩國之間生效的可能性更小。
注:
1李浩培、王貴國主編:《中華法學大辭典(國際法學卷)》,中國檢察出版社1996年版,第422-423頁。
2《什么是民族自決權》,《人民日報》2005年5月18日理論版。
3 See U.N.Doc.A/5217 at 121(1970).
4 See U.N.Doc.A/2309 and Corr.1.
5《中國代表在人權會議上強調:民族自決權是人權重要部分》,《京華時報》2004年3月21日第A02版。
6 See Harold S.Johnson,Sel f-Determination within the Community of Nations,Sij thof f,1967,p.26.
7參見白桂梅:《論內部與外部自決》,《法學研究》1997年第3期。
8 See U.N.Doc.A/52/10.
9 See Antonio Cassese,Sel f-Determination of Peoples:A Legal Reappraisal,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1995,pp.71-73.
10參見《列寧全集(第七卷)》,人民出版社1986年版,第89-90頁。
11參見《列寧全集(第二十五卷)》,人民出版社1986年版,第225頁。
12《中共中央文件選集(第一冊)》,中共中央黨校出版社1989年版,第139頁。
13《毛澤東選集(第二卷)》,人民出版社1991年版,第355頁。
14參見《中共中央文獻選集(第十一冊)》,中共中央黨校出版社1989年版,第619頁。
15 See Vita Gudeleviciute,“Does the Principle of Sel f-determination Prevai l over the Principle of Territorial Integrity?”,International Journal of Bal tic Law,Vol.2,No.2,2005.
16 See Michael C.Dor f,No Litmus Test:Law Versus Pol itics in the Twenty-f irst Century,Rowman&Lit t lefield,2006,p.82.
17參見蔣林:《蘇格蘭鬧獨立公投,卡梅倫賭定通不過》,《廣州日報》2012年10月19日第16版。
18參見趙建文:《人民自決權的主體范圍》,《法學研究》2008年第2期。
19周一良主編:《世界通史資料選輯(近代部分上冊)》,商務印書館1972年版,第133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