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 白

剛杰· 索木東

自 白

剛杰· 索木東

回不去的地方才叫故鄉

曾經逗留南國

守望北方，甚至

跨越千里之外的那片海洋

輕飄飄的腳步

始終沒有落到地上

離家的早晨

惟有幾行詩句

留下輕微的聲響

之后經年，每一個回家的傍晚

都沒看清炊煙升起的方向

一遍又一遍

嘗試著在古老的屋檐下

醉臥成游子的模樣

而即便貼緊母親溫暖的心房

依舊無法感受

血脈奔流的那份通暢

再次路經南國

逗留北方，甚至

跨越千里之外的

那片汪洋

突然發現，失去

母語的那個村莊

就是自己

此生無法回轉的

溫暖故鄉

故鄉，只是一段未醒的夢

沿著并不陌生的小路

或者，一段始終沒有醒來的夢

一直往里走

一直走到往昔的深處

我知道，很快就能抵達

故鄉的內心

年關的那一場大雪

已經不再那么可怕

所以，我有大把的時間

和大把的心情

給在城里出生的兒子

堆一個憨憨的雪人

這樣，在他的尖叫聲里

就會找到回家的路

偶爾也會在宿醉的夜半

偷偷醒來，偶爾

也會在靜謐的院落

數數童年的星星

溫暖的爐火里已經很難聽到

親人太多的叮嚀了

因為自己，也在慢慢地老去

也許，故鄉就是這樣一段

無關輕重的春秋大夢

當我們慢慢醒來的時候

只能在偶爾裂開的縫隙里

偷偷看到自己

別扭奔走的尷尬姿勢

無可奉告

究竟什么樣的夜晚

才能收藏一段真實的秘密

究竟什么樣的秘密

才能做到無可奉告

此刻，在風雪中

高舉一塊熾熱的、紅色的鐵塊

被捶打得變形的鐵塊

我知道嗞嗞作響的

不會是我的心臟

因為我的心臟

是藏人白色的心臟

年關將近

我還是會帶著自己和自己的秘密

回到青藏

坐在那片絳紅色的大地上

仔細地撥弄那些雪粒

撥弄那些透徹骨縫的寒意

一如撥弄無可奉告的

那些未來和過去

大地，或者信仰

土地收獲莊稼

山崗收獲風

絳紅色的青藏

在八月里，收獲的是漫天飛雪

還有天葬臺上最后的布施

順著那縷桑煙

向上努力望去

云朵飄過，鷹隼依舊翱翔蒼穹

或者，俯視大地

在一座臨水的城市

送別母親，遙望故里漸行漸遠的路口

并排站著鬢角染霜的日子

一莖衰草壓彎秋天

一只斷奶的羔羊走過草地

那是歲月里

最沉重的記憶

茶，馬，或者遠逝的古道

我終將無緣

繼續踏上，被茶葉、鹽巴

還有隱晦的暗語

反復浸透了的那條古道

就像我，無緣

在一個黑色的陶罐里

繼續煮熟那些葉片

或者苦澀的往昔

秋天說來就來了

就像我和我的兄弟們

說散也就散了

而誰又在將醒未醒的夢里

為我注入母語丟失的歷史

還有，歷史一樣無比沉重的呼吸

一杯寡淡的清茶

熱了，又涼去

一段憂傷的歌謠

停了，又響起

就像這些長長短短的日子

而我只能，別扭地穿過兩個校園

給那些渴望愛情的眼睛

送去蹩腳的詩歌，送去倉央嘉措

送去那些正被扭曲著的

陳年舊事

塔爾寺

再次來到的六月

丁香已經凋謝了

萬片葉子的脈絡里

我依舊無法洞悉

菩提的開示

或者，佛陀的謁語

穿過一場陰雨

就會抵達一縷陽光

穿越一座雪山

我卻回不到命定的青藏

神圣的經卷中

袞本賢巴林

絳紅色的僧衣

正在隱去

喧鬧的塔爾寺

我只能空手而來

空手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