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凡



"從《青春殘酷》、《受傷天使》到目前的《戴眼鏡的人》,觀念攝影是我創作中的重要部分,當代觀念攝影某種角度來說源于20世紀上半期先鋒藝術家對觀念藝術、行為藝術的記錄,發展至后來,藝術家開始觀念的表達為核心進行攝影創作,這種觀念的訴求拓展了傳統攝影的語言表達。我的觀念攝影創作包括了各種手段方式:利用身體的行為、對場景設計的擺拍、偶發的行動、社會研究等。從我自身的創作體驗來說,當代觀念攝影和傳統攝影的最大區別在于,前者是用各種方式在制作圖片,最重要的是方法,后者是等待記錄圖像。兩者由于工作方式和思維方式的不同形成了大相徑庭的美學語言,但這并不沖突,我在新的觀念攝影的創作中,有以傳統攝影的美學為基調的作品系列。無論傳統攝影還是觀念攝影本質上都是人們對于世界的觀看和思考的一種方式,在當下最重要的是每個藝術家發展出自己對世界獨特的觀看以來探討人類生存的本質。"
——劉瑾
天使是侍奉神的靈,受神的差遣去幫助需要拯救的人類,傳達神的意旨,是神在人間的代言人。自西方宗教神話誕生以來,天使的形象不斷地豐富。守護天使、死亡天使、火炎天使、愛之天使、光明天使、樂園天使、黃道天使、和平天使……天使已深入人們的記憶中,成為美好的化身。最令人感動的是文德斯《柏林蒼穹下》中的天使,天使站在教堂頂端,勝利天使像旁,以俯視的角度和悲憫的情懷體恤人間,超越了宗教的關懷與哲學的慰藉。西方的天使形象在劉瑾的作品中不斷的出現,從《798工廠——受傷的天使》(2005)、《孤獨的天使》(2006)、《城市的黃昏》(2006)等作品中,天使似乎成為他近兩年來創作的主線。在他的作品中,潔白的羽翼沾滿了鮮血,天使的寓言感性的演繹著,天使的故事在城市化所帶來的大廢墟中被重寫,他成為一種超越歷史,超越能指迷宮的歷史所指。天使既是隱喻也是轉喻,劉瑾作品中的天使轉向了中國當下的歷史現實,走向觀念的精神寄所,成為藝術家內心深處感受的代言。將自己裝扮成天使的劉瑾似乎想要追尋一種“純精神”的狀態存在,在歷史中重探被遺忘的宗教清泉,展現了一種集體信仰的需求。他在時空中穿梭于城市,棲落于城市的各個角落,從一個故事走向另一個故事。
身體是劉瑾作品中的重要媒介,這源于一種納西瑟斯似的自戀式的表演欲。身體為其作品提供了一種圖像的可能性,身體是表演的主體,一種針對外在環境的參與者,是藝術家傳達理念的媒體。劉瑾在使用身體媒介時,其態度已表達出創作的理念,身體既是情色想象的場所、人際溝通的媒介,也是短暫、易腐的存在,其肢體的雕塑和意義的傳達在交涉中尋求。身體的個人關注被降低,從而使身體更具有一種公眾的屬性。身體在經歷壓迫、折磨的限度考驗后,所帶來的是一種超越自然層面的精神上的負面壓力,一種面對外界無法自解的傷痛,一種對生存狀態的質問。身體擺脫了與精神的二元對立,不再是一個物質性的領域,身體與社會和人性的結合,充滿了文化屬性的概念。
城市猶如一個生命機體,記憶的吸盤附著在質感豐盈的城市背景上,這個空間的布局在相當長的一段時間內,呈現著一種自然的狀態。隨著經濟的發展,短暫的時間內城市空間地迅速更替,粉碎了人們的集體記憶,城市建筑的物質性與固定的空間格局被釜底抽薪,古老的舊式建筑不被緬懷地在推土機下一一輾過,記憶中的自然美景被水泥森林所替代。劉瑾的《受傷的天使》系列展現了一個被各種想象和欲望分割的城市,社會變革所帶來有形的物質空間不斷地用現代化的墻擎天而立,無形的人文心理空間則進入墻崩瓦解的危機。傳統都市空間的消失不僅僅是物理建筑空間的消失,實質上是整個文化與歷史空間的消失。新的城市由不同的動機、目的、手段和建筑材料堆砌起來,人們生活在斷裂與非連續性的空間中,個人與社會產生了強烈的沖突,一種莫名的悲哀和令人窒息的壓力油然而生。狹小的個人空間,腐化的社會風氣,陌生的人群,無法釋懷的壓力最終變成了一種傷害,受傷的天使在城市上空俯望,時而落在龐大樓宇的腳手架上,時而懸吊于巨大的鏟車上,時而駐留于名勝遺跡中,對于個體來說,期望肉體征服城市的鋼筋水泥是一種不可及的幻想,但這成為藝術家自我救贖的心靈體驗。藝術家帶著迷惘的悲調,用身體對抗著物質化的進程,用身體的溫暖去呼吸物質最冰冷的部分。《中國婦女活動中心》中,女人是男人欲望的客體,充滿活力的欲望之城是藝術家遙望的龐大機器,在一種東西混合、新舊雜陳的混沌狀態中,人們追求更好的物質生活,向往著穿透傳統約束的行為解放,在貪婪的陰影下放縱著權力與情欲。
《失樂園-1》宛如一場視覺饗宴,波普似地展現了一個宏大的天使群,在一個綠茵茵的自然環境中,漂浮著來自人類文明的廢棄塑料袋,它已經成為劉瑾作品中漂浮的標志,使人們的想象墜入工業污染的旋流,成為淡淡而難言的一種鄉愁。《失樂園-1》系列充滿了隱約、曖昧和模糊的指向,巨大場景與隨意散落的天使似乎使作品在不明確中產生多義。《失樂園——1》少了幾分《天使》系列中渺小的個體與龐大的物質社會相抗衡的悲壯,多了幾分面對現狀的悲嘆與自憐。女性天使在叢林中沉思、凝望,而藝術家本人扮演著的異類天使形象,時而掛于樹枝,時而對天仰望,時而出現在遠處,時而偷窺著受傷的女性天使,傾聽著她們的內心獨白。劉瑾似乎想要安撫女性那些細碎的、片斷的、游離的、痛切的、焦慮的、欲罷不能的所有集體記憶,她們的獨白往往是無奈的,工業社會的迷茫,歷史的沉重包袱,以及男權社會對女性所帶來的種種創傷,壓得人喘不過氣來,構建起人世間“苦難的浮世繪”。《失樂園-1》中天使出現了性別上的分化,一個整體的概念產生了不同的指向。自然暇意的環境與受傷的天使似乎成為悖論,我們無法清晰地解讀這種傷害究竟是來自環境的壓迫還是產生于兩性之間的內耗。女性天使似乎是想表達美好的事物,但從另一方面來看,女性卻成為欲望的客體去滿足男性的窺陰癖,這增加了作品的多義性,成為一個開放的意義境域,或許就是劉瑾故意留下的懸念和保留給觀眾的思考。他將自己的體驗隱晦地釋放出來,女性失落的記憶留藏在藝術家雜亂無章的思緒中,在探討城市化給人帶來傷害的過程中,似乎增加了人為的傷害成分。
《失樂園-2》是劉瑾最近的試驗性作品,他運用電腦技術對自己攝影作品進行了大膽地嘗試,把迷惑不解的觀眾帶進了一種正確與錯誤行為的辯證關系中,電腦中的肆意涂鴉,使觀眾感覺到了藝術創作沖動的放縱與不羈,隨意與躁動主宰著畫面,最后在分析研究其涂鴉的意義時,落入了陷阱和反省的沉思中。劉瑾似乎是在剝離《失樂園-2》中客體的各種維度:形態、深度、連續性以及意義,使得作品成為純粹客體的載體和輕柔誘惑的矢量。作品在攝影 結構中設置繪畫的語言,顛覆了《失樂園-1》中婉約的自然景色,造成一種人為污穢不堪的環境,包圍著天使,秩序變成無序。人類的煩惱與無奈糾纏于雜亂的線條中,《失樂園-2》營造出一種紛亂不清的混雜景象,天使的羽翼被無情的現實折斷,美好的樂園成為失落的精神祭壇。電腦繪制出的如兒童般稚嫩的花朵,似乎是純潔與美好的哀悼。一個個充滿生機的女人體使觀者處于在欲望與哀悼之間,欲望輕柔地牽引著手,而哀悼卻拒絕任何令人神往的奢望,守候伊甸園的天使外表健康卻背負著受傷的翅膀。《失樂園-2》中,人類顫抖的靈魂漸漸化為靜寂,死于自己的迷宮之中。
寓言性的敘事場景,社會批判的消失以及受傷困境的自我表現,成為劉瑾作品的主要特征。當我們檢視劉瑾圖像系譜的線索時,我們發現他想要自創一個東方天使系譜的意志。自然生態與城市文脈的毀壞、物質與人文精神的分裂,人們在迅速變化的社會中失去了自我存在的空間,成為天使受傷的緣起。受傷的天使對于劉瑾來說,提供了一種認知并展現不完美的可能,個體的傷害延伸到集體受傷的狀態,天使在這里具有了治療和安撫功能,成為一種工作和生活的解放形式,天使不僅是現存美好的追尋,也成為一種烏托邦的幻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