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面要保持我們求知識的欲望,一面要保持我們對于理想人生的追求。有什么好法子呢?依我個人的觀察和經驗,有三種防身的藥方是值得一試的。
第一個方子只有一句話:“總得時時尋一兩個值得研究的問題!”問題是知識學問的老祖宗;古今來一切知識的產生與積聚,都是因為要解答問題,——要解答實用上的困難或理論上的疑難。
我們出學校之后,離開了做學問的環境,如果沒有一個兩個值得解答的疑難問題在腦子里盤旋,就很難繼續保持追求學問的熱心。可是,如果你有了一個真有趣的問題天天逗你去想他,天天引誘你去解決他,天天對你挑釁笑你無可奈何,——這時候,你就會同戀愛一個女子發了瘋一樣,坐也坐不下,睡也睡不安,沒工夫也得偷出工夫去陪她,沒錢也得撙衣節食去巴結她。沒有書,你自會變賣家私去買書;沒有儀器,你自會典押衣服去置辦儀器;沒有師友,你自會不遠千里去尋師訪友。你只要能時時有疑難問題來逼你用腦子,你自然會保持發展你對學問的興趣,即使在最貧乏的智識環境中,你也會慢慢地聚起一個小圖書館來,或者設置起一所小試驗室來。所以我說:第一要尋問題,腦子里沒有問題之日,就是你的智識生活壽終正寢之時!古人說,“待文王而興者,凡民也。若夫豪杰之士,雖無文王猶興。”試想葛理略和牛敦有多少藏書?有多少儀器?他們不過是有問題而已。有了問題而后,他們自會造出儀器來解答他們的問題。沒有問題的人們,關在圖書館里也不會用書,鎖在試驗室里也不會有什么發現。
第二個方子也只有一句話:“總得多發展一點非職業的興趣。”離開學校之后,大家總得尋個吃飯的職業。可是你尋得的職業未必就是你所學的,或者未必是你所心喜的,或者是你所學而實在和你的性情不想近的。在這種狀況之下,工作就往往成了苦工,就不感覺興趣了。
一個人應該有他的職業,又應該有他的非職業的頑藝兒,可以叫做業余活動。凡一個人用他的閑暇來做的事業,都是他的業余活動。往往他的業余活動比他的職業還更重要,因為一個人的前程往往會靠他怎樣用他的閑暇時間。他用他的閑暇來打麻將,他就成個賭徒;你用你的閑暇來做社會服務,你也許成個社會改革者;或者你用你的閑暇去研究歷史,你也許成個史學家。你的閑暇往往定你的終身。英國十九世紀的兩個哲人,彌兒終身做東印度公司的秘書,然而他的業余工作使他在哲學上,經濟學上,政治思想史上都占一個很高的位置;斯賓塞是一個測量工程師,然而他的業余工作使他成為前世紀晚期世界思想界的一個重鎮。古來成大學問的人,幾乎沒有一個不是善用他的閑暇時間的。
第三個方子也只有一句話:“你總得有一點信心。”我們生當這個不幸的時代,眼中所見,耳中所聞,無非是叫我們悲觀失望的。特別是在這個年頭畢業的你們,眼見自己的國家民族沉淪到這步田地,眼看世界只是強權的世界,望極天邊好像看不見一線的光明,——在這個年頭,怎么還能夠希望保持一點內心的鎮定和理想的信心呢?我要對你們說:這時候正是我們培養我們的信心的時候!只要我們有信心,我們還有救。古人說:“信心可以移山。”又說:“只要工夫深,生鐵磨成繡花針。”你不信嗎?當拿破侖的軍隊征服普魯士占據柏林的時候,有一位窮教授叫做菲希特的,天天在講堂上勸他的國人要有信心,要信仰他們的民族是有世界的特殊使命的,是必定要復興的。菲希特死的時候(1814年),誰也不能預料德意志統一帝國何時可以實現。然而不滿五十年,新的統一的德意志帝國居然實現了。
一個國家的強弱盛衰,都不是偶然的,都不能逃出因果的鐵律的。我們今日所受的苦痛和恥辱,都只是過去種種惡因種下的惡果。我們要收將來的善果,必須努力種現在的新因。一粒一粒的種,必有滿倉滿屋的收,這是我們今日應該有的信心。
胡適(1891-1962),著名散文家、哲學家、教育家,主要著作有《文學改良芻議》《廬山游記》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