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的陽光總是最暖和的,一些斜斜地落在了老屋靛青的瓦片上,照得瓦楞草像碧玉的簪子,另一些則悄悄順著屋檐,漏在了屋角旁坐著的二小姐黑棉襖上。
這是我見過的最好看的棉襖了。針腳細密而又整齊,衣面上沒有一絲皺褶,最好看的是從衣角處叢生出來的明麗的紅牡丹,花瓣層疊著,有的向外翻卷,有的向內(nèi)依偎,明明各具情態(tài),卻又十分和諧。
小孩子自是喜愛美的事物,也顧不得平日里大人們說這二小姐如何如何古怪,便跑到她面前,仔細瞧她衣上的牡丹。
二小姐正歪著頭午睡,長發(fā)花白,在陽光下亮晶晶的,很整齊地綰了起來,露出了她額頭上歲月的刻痕。綰發(fā)用的是一根有些發(fā)黃的銀簪子,上面鏤了些古怪的花紋。我只見過年輕的姑娘用各色的頭繩綁起她們那黑亮的頭發(fā),再點綴上一朵絨花。其實那簪子并不古怪,只是小孩子習(xí)慣把一些沒見過的東西稱作古怪。
但這二小姐卻是有些古怪的。她與我太奶奶一般大的年紀(jì),大家卻都叫她“二小姐”,這大抵是她是個官家小姐,又一輩子沒嫁人的緣故吧。
二小姐不知道什么時候醒了。她把眼睛瞇成了一條縫,笑笑地看我,嚇得我“呀”地叫了一聲便溜走了。可二小姐和她的紅牡丹對我好似有萬般的魔力一樣,讓我成天地去看她。這樣一來二去的,便也和二小姐熟識了。
我已經(jīng)忘記了是從哪一天起,二小姐開始做一雙絳紫緞面的繡花鞋。不似我見過的太奶奶的繡鞋那樣,小巧玲瓏的只有我手掌般大小,二小姐的鞋很大,遠比纏足的女人的要大。
二小姐說她是家里唯一一個不纏足的女孩子,還念過書,去過洋學(xué)堂,那種有男學(xué)生也有女學(xué)生的學(xué)堂,還……喜歡過一個年輕公子。
“可是因為沒有纏足,他娘親便不許他娶我。”二小姐苦笑道,臉上的皺紋交錯在一起,像那些藏不住的苦楚。
我原以為喜歡就像戲詞里那些梁祝啊,張生與崔鶯鶯啊什么的,不能在一起就會尋死覓活,哪里會像二小姐這樣還好好的坐在這兒,心里卻時常想念那個不能長相廝守的人。
因為覺得這似乎不是什么歡喜的記憶,我便不再問她許多。
二小姐干枯而細長的手指撫摸著緞面,好像春風(fēng)撫摸人的臉那樣溫柔,笑道,因為腳大了些,一輩子沒有穿過幾雙合腳的鞋,死了總得穿雙合腳稱心的鞋吧。我只覺著她笑起來讓人覺得格外舒坦,好像連臉上的紋絡(luò)都溫和了。我暗自揣度她年輕時的樣子,那定是溫和莊重的模樣吧。
二小姐用粗針納那雙鞋的底面。底面是要走路的,功夫一定要細細地做,走路才會踏實。做鞋底實際上是一件很苦的事情,想要做出厚一點的鞋底,就必須要用很大的力氣把粗針扎進布料里,還要扎得準(zhǔn),扎得正。也許比起捻針納鞋底來,二小姐的手更適合握筆。時日不多,她的指尖上便起了泡。二小姐還是笑笑的,沒喊疼。
納完鞋底,二小姐開始為絳紫的鞋面上綴上金線的牡丹。針線游走,極慢又極細致溫和地在鞋面上落下絲絲縷縷的金線,太陽一照便很耀眼了。明明是極明艷的牡丹,在我感覺卻像是一顆堅定地心臟,隨針線起落而顫動著。
現(xiàn)在想來也確實像,像極了二小姐堅定的心。只有那樣堅定的心臟,才能從容不迫地走向死亡。
我安靜地在一旁看了許久,終于按捺不住開口問道,那你什么時候死?
小孩子總是不懂避諱的,對死也沒有什么概念,只管把自己的疑問說出來罷了,自然問得輕巧。
二小姐突然停住手里的動作,有些悵惘道:“快了吧。”
于是在不久以后的某一天,二小姐的繡花鞋終于繡好了,她卻歪著腦袋靠在老屋的廊柱邊,死了。
出殯那天,二小姐的屋子里掛了很多白帳,有的還做成了花的模樣。我覺得那很像書里說的嫦娥仙子住的地方。
二小姐就被安放在屋子中央棺木蓋上,穿著我從沒見她穿過的大紅衣裳,臉上還化了很濃的妝。大人們說那大紅衣裳是壽衣。有風(fēng)吹過來,把她腳上掩著的壽衣吹開了,露出了那雙絳紫緞面的繡花鞋。雖然我也很喜歡紅色,我還是覺得她平日里穿的那件黑棉襖更襯她腳上那絳紫緞面的繡花鞋。
我輕手輕腳地把壽被給她掩好了。我記得二小姐說過,女兒家被人瞧見腳總是不體面的。我想讓她體面一些。
出殯來了許多我沒有見過的人,都哭得驚天動地。我卻沒有哭,二小姐平日里與我最親近了。也許因她穿得很體面,臉上還有些笑容,我總覺得這個時候的她,還是很歡喜的。
死亡是一件必須來臨的事情,即使生前默默無聞,也希望死得體面些,以此作為這一生最后的尊嚴(yán)和安詳。
送靈車的人散去后,我看見一個與我太爺爺一般大的著裝很講究的老先生,神情落寞,拄著拐杖。他默默地望了望二小姐的遺像,蹣跚轉(zhuǎn)身,走了。
我很想知道他是不是二小姐喜歡過的那個“年輕公子”,突然卻又不想知道了。
我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在想什么,好像我小小的軀體里塞滿了莫名的東西,堵在我的胸口,讓我說不出話來,只能很輕很輕地一聲嘆息。
一聲,嘆息。
學(xué)校:江蘇淮安中學(xué)
導(dǎo)師:陳愛華
點評:這篇文章一有精致的標(biāo)題,標(biāo)題設(shè)置懸念,是文眼,又是寫作線索,還有象征的意味,作者以繡花鞋為切入點,并見微知著,贊美了二小姐對愛和美的追求與堅守自身尊嚴(yán)的高貴品質(zhì);二有巧妙的敘述,作者采用第一人稱敘事,以孩子的視角呈現(xiàn)二小姐的故事,正面襯托了二小姐的美好形象;三有優(yōu)美的語言,本文綜合運用描寫、記敘、議論、抒情等多種表達方式,通過精彩的細節(jié)描寫和大量比喻的運用,生動形象地刻畫了二小姐形象。(張春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