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掌柜的侄子從威縣老家來了。他自己說是來看望大伯的。二伙計、廚師傅說是秋后地凈場光了,農村里沒活干了,來城里吃碗閑飯。說吃閑飯,有點冤枉。實是什么活都干,是個不學徒的學徒工。二伙計、廚師傅稱他為“少掌柜”。不識幾個大字的準文盲也懂“皮里陽秋”筆法。
商號里買了半拉豬,大伙分了。要我和“少掌柜”分頭送到各掌柜家里去。一大早,我們各自挎著一大籃子豬肉走出上灣街。漫天大霧,臨清公園墻外的小路上鋪滿了一層落葉。有點冷,我跑起來,他也跑起來。籃子越來越重,不一會兒跑不動了。他呼哧呼哧地說:“你替我挎著籃子,回來時我請你一碗豆漿。”我說:“你替我挎著籃子。我請你一碗豆漿再加一個炸雞蛋荷包。”他說:“你說了得算數。”我說:“大丈夫一言,駟馬難追。”他一把將籃子奪了過去。我有點后悔了。又找補了一句:“不許放下籃子,籃子一著地就算你輸。”我本想嚇住他,沒想到反而激起了他的倔勁。他斬釘截鐵地說:“行!”大踏步往前走去。看著他歪歪斜斜的架勢,我直念叨:這小子怎地還不放下籃子?
這回打賭,他勝我敗。繞道吉士口,進了豆漿鋪。看他喝一口豆漿、吃一口雞蛋荷包,簡直像咬我身上的肉。還沒吃完哩,他又喊“再來一個雞蛋荷包”。這小子真狠,逗得我動起了心計。我也喊“再來一碗豆漿”,喝一口,連說:“好燙好燙。方便一下去,回來喝。”到底鄉下人好騙。他還坐著傻吃哩。我出了豆漿鋪,一溜小跑回商號了。我為我這一招樂不可支。
到了半晌午,他含著眼淚進了大門,進了賬房。我本已淡忘了這事了。又給勾了起來,躲進廚房里又是一陣子樂不可支。
直到晚上,再也沒有看到“少掌柜”。我幫著管賬先生結完賬正要出去。二掌柜大喝一聲:“站住!”我回頭一看,本是帶著俏勁的疤眼射出一股兇光。
“還沒見你學出本事,倒學會算計人了。膽子真不小,算計起自家人來了。我看你是不想干了。不想干好說,卷鋪蓋走人!” 見我不吭聲,管賬先生說了:“你知道不?趙家大侄子一直等你,豆漿鋪要收攤了,他還傻等哩。幸虧他帶著錢,要是沒錢,豆漿鋪里還不扒他的衣裳。你喲!你喲!”
二伙計說:“上灣街瑞恒號里學徒別的沒學會,學會坑人了。嘖嘖嘖嘖!”二掌柜還是那句話:“少和他講這些。卷鋪蓋走人!”
劈頭蓋臉,一頓臭訓。以我“我錯了”一句話為收場。兩天后,在廚房里又提起了這事。二伙計說:“在柜房里我也說你來。你知道不?我是替你給二掌柜消火哩。咱們私下里說,這算什么大不了的事。拿著針尖當棒槌。”
廚師傅說:“說好的一碗豆漿一個雞蛋荷包。‘少掌柜’又要一個雞蛋荷包,這不是明擺著想占便宜?許他在先,就許你在后。再說,做買賣就是算計人,不算計人怎能賺錢?學生意不就是學算計人?你二掌柜不算計人,往棉花包里摻水干什么?奶奶的!‘卷鋪蓋走人’,憑干活哪里吃不了飯?沖我說說看,我立馬拍屁股就走。我不吃這個!”廚師傅好心好意替我抱不平,可最后那句話堵了我的心。我越想越堵心。“卷鋪蓋走人”,廚師傅不吃這個,可我呢?忽地想起不知是哪本書上寫的了,“士可殺而不可辱”。
(選自《韓羽文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