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守護生命最后的靜美

生如夏花之絢爛，死如秋葉之靜美。

——泰戈爾

陳有強今年78歲。半年前，他突然出現了腹脹、少尿、消瘦的癥狀。去醫院檢查后，他被確診患有晚期腹膜惡性間皮瘤，而且癌組織已發生轉移，無法進行手術治療。陳有強有公費醫療保險，兒女的經濟條件都不錯，原本可以在接受放化療后多活些日子，但他在住院期間，看到很多晚期癌癥患者都出現了瘦骨嶙峋，痛苦不堪的情況，便主動向醫生提出“安樂死”的要求。陳有強的兒子陳作兵是一位具有多年臨床經驗的醫學博士。他得知父親的想法后，與全家人進行了慎重的討論，最后決定尊重父親的意愿。陳作兵對父親說：“爸爸您放心，活著的時候您很堅強，走的時候，我絕對不會讓您那么痛苦。”

于是，陳有強從醫院搬回家里，他不再吃藥，不再打針，只吃些自己最喜歡吃的食物，做些自己想做的事情。他去了單位的辦公室，去了西湖，去了兒女的家，并看望了幾個老同事、老同學。之后，他回到農村的老家住了一段時間。陳有強病危時，陳作兵做出了放棄搶救的決定，讓醫生為父親進行了鎮靜催眠，使他安詳地離開人世。

為何要放棄搶救呢？這是因為，陳作兵非常了解搶救病危患者的程序：進行心臟按壓起搏（晚期癌癥患者的身體十分虛弱，很容易被壓斷肋骨），切開氣管，在氣管中插進直徑超過3厘米的管子，使用呼吸機，進行24小時的輸液治療（輸液的藥物包括生理鹽水、營養液、消炎藥、鎮痛藥、鎮靜劑等）。這樣，患者可延長一個月或幾個月的生命，但其躺在重癥監護室里，意識已經似有似無，而且會逐漸發生多臟器衰竭，直至發生腦死亡。對于垂死的患者來說，進行搶救是一種不堪忍受的痛苦折磨。

父親去世后，陳作兵寫了一份醫生手記，發表在杭州論壇上。這份1610字詳細描寫了父親最后救治過程的日記很快被網友轉發了上萬次。陳作兵陸續接到熟人和朋友的電話。那些正在被癌癥折磨的患者期望聽到陳作兵誠實的意見：晚期癌癥患者應該持續地進行無謂的治療，還是珍惜最后的時光和親人相聚？

經過網絡傳播，此事引發了廣泛的爭議。有些人認為，作為兒女要竭盡所能地盡孝道，哪怕是傾家蕩產也要讓父母多活一天，感受到彼此的愛與溫暖。這樣，兒女不會留下遺憾，不會背負不孝的罵名。也有人認為，與其讓親人極度痛苦、沒有尊嚴地死去，還不如像陳醫生那樣尊重親人自己的選擇。

中國醫學科學院生命倫理學研究中心教授翟曉梅指出：“中國人非常重視孝義，對孝道的理解也各有見地。在我看來，最大的孝就是尊重。當家人不幸罹患絕癥時，在尊重他個人意愿的前提下，可以考慮放棄無效的醫療干預，代之以“寧養”，讓患者免受不必要的傷害，有尊嚴地走完人生的最后一程。”上海瑞金醫院中醫科副主任醫師郭元彪則指出：“這件事中值得思考的問題還很多：第一，患者家屬能否代替患者作出關乎生命的決策，有無潛在的法律風險？如果患者家屬因為想法不純而不為患者進行治療，如何能夠加以鑒別？第二，如何評估癌癥患者的預后？家屬的個人觀點是否具有專業性？盡管患者的家屬是醫學博士，但其在腫瘤病方面是否具備專業的知識？”

近日，一項網絡調查結果顯示，當被問及“是否會放棄對晚期癌癥親人的治療”這一問題時，有21.7%的被調查者選擇“聽從醫生的安排”，有18.7%的被調查者選擇“繼續接受治療”，有59.6%的被調查者選擇“放棄治療”。而當被問及“自身患有絕癥是否會放棄治療”時，有超過70%的被調查者選擇了“放棄治療”。可以說，大多數人在意的都是生命的質量，而不是生命的長短。另一項調查結果顯示，一個晚期癌癥患者從病情確診到死亡，平均每年花的治療費用都在15萬元以上，而對癌癥患者進行臨終生命支持搶救的費用一般為每周5萬元左右。

2011年“兩會”期間，全國政協委員、香港醫管局主席胡定旭曾提交了一份呼吁“尊嚴死”的提案。所謂的“尊嚴死”，是指在醫生確認患者已經沒有進行救治的價值后，同意患者放棄治療的請求，從而使患者如愿死去的一種選擇。國家衛生部副部長黃潔夫曾公開表示：明知患者不行了還要對其進行搶救，只會給臨終者增加更多的痛苦。為處于生命末期的患者使用昂貴的ICU（重癥加強護理病房）是在浪費有限的醫療資源。人的生老病死是一個正常的、必然的過程。如果國人對死亡有正確的認識，就可減少醫療資源的浪費，使人活得有尊嚴，死得也有尊嚴。

在陳有強病危時，陳作兵為父親選擇的鎮痛、鎮靜等對癥療法，實際上就是世界衛生組織推薦的一種癌癥晚期療法——寧養。寧養并非大多數人所認為的“等死”。該療法是指對無法被治愈的患者進行積極的對癥治療和生活護理，控制其疼痛等不適癥狀，并為其提供心理、社會及精神支持的一種療法。寧養不像放療、化療那樣可以拖延患者的死亡時間，也不像“安樂死”那樣會縮短患者的生命，而會讓患者得到更好的生存質量，讓其平靜、舒適地度過剩余的生存期（不管是幾天、幾個月或數年）。寧養包括臨終關懷和終末期治療兩個方面。臨終關懷的目的是使患者在無明顯痛苦的情況下度過最后的時光。終末期治療是指通過對患者進行心理支持等治療，使患者及其家屬能夠正確地對待死亡問題，讓患者有尊嚴、安詳地告別人生。

那么，晚期癌癥患者在什么情況下可以考慮選擇居家寧養呢？第三軍醫大學教授李崢指出，晚期癌癥患者若處于“臨終階段”，本人愿意在家中度過最后這段特殊的時光，而且其在家中出現不適癥狀時可得到醫護人員的專業指導，就可以選擇在家中寧養。如果不能滿足這兩個條件，晚期癌癥患者也可選擇到離家近的醫院進行“臨終關懷”護理。郭元彪主任表示，晚期癌癥患者若沒有手術指征，沒有可執行的標準治療方案或無法耐受標準療法（即癌癥相關《指南》或《規范》所推薦的療法），可以根據自己的意愿放棄治療，回家寧養。進行寧養的重要前提是，患者必須明確了解自己的病情，并自行做出了寧養決定或明確委托他人做出這一決定。他強調說，晚期癌癥患者是否回家寧養是一個非常重要的決定，它的風險并非來自醫院或醫生，而是來自家庭內部——讓患者回家寧養不應是某個患者家屬決定的，而應是整個家族進行討論后集體決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