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曾厲如雷,嚴如霜,信奉“棍棒底下出孝子”的教育哲學。我怨恨他,一度無解,直到上完大學,那口怨氣才化為無形。四年問,父親給我寫了一百多封書信,集合在一起,雖然沒有《傅雷家書》那樣沉甸甸的分量,舐犢之情卻毫不遜色。其中一封信這樣寫道:“收入時有時無,資助你我自愧乏力,可慶幸者你生性勤儉,能體諒家境貧寒。讀書磨耗精神,久坐則血脈不暢,運動適可調劑之。四年非短,兒宜確立遠期志向,努力求為積學之士。”這些信件鮮有責備而多有商量,分明是慈父的筆觸啊!
人到暮年,百病叢生,父親的身體原本硬朗,竟然也患上了老年癡呆癥。那時,我還沒成家,父親在兄姊處輪住。只要意識清醒,他就會穿戴整齊,叫一部腳踏三輪車,到省作協來看我。我住的樓層高,他腿腳有風濕,有時還會讓三輪車司機將他背上五樓。有幾次我出差,他撲了空,又乘坐三輪車原路返回,居然沒有什么閃失,現在想想,真是不容易。
一年后,父親開始大小便失禁,這非常麻煩。他有點像淘氣的孩子,一旦做錯了事,害怕挨罵,就會用幼稚的手法去掩蓋證據。比如將臟褲子藏起來,將糞便掃到床底下,諸如此類。為此,兄姊沒少抱怨父親,卻無可奈何。父親偶爾也會乘坐公共汽車,他曾告訴我一件趣事:“今天不好意思,在公共汽車上屙壞了褲子,車上人多,我要是不采取措施,就會丟臉。你猜猜看,我如何應付?猜不出吧。我急中生智,緊靠著一個戴紅領巾的小朋友,結果大家聞到撲鼻的‘香’味,都盯著他看,他面紅耳赤,口里反復咕噥著‘不是我’。到了站,他下車,我也緊跟著下車,我敢保證,沒有一個人懷疑我有問題。”這不是父親吹牛,別人真不太可能懷疑他,父親每回出門總是衣著得體,戴副黑框眼鏡,頭發雪白,風度翩翩,比大學教授更像大學教授。只可憐那位小男生,無端背個偌大的冤枉,肯定感到難堪和難受。
1996年,父親80歲,他的意識陷入了大混亂,總是說,他購買的航空獎券中了頭獎,他要去領取獎金,分給子女一人一份。為此他失蹤了幾次,有一次是好心人用吉普車送回的。最后一次,他失蹤了兩天多,我們調動所有的親戚,滿城尋找,卻一無所獲。后來在湘江邊的工棚里找到了他,一臉黑灰,已凍得瑟縮一團,餓得奄奄一息。扶到馬路邊,出租車司機見狀,都不肯靠邊停車,最后大嫂好不容易叫到一部板車。這時,父親露出驚恐的眼神,問我要送他去哪兒,我沒好氣地說:“直接送火葬場!”他聞言,猛然掙脫我的攙扶,用殘余的力氣抱住一棵樹不放。大嫂左哄右哄,他才不情不愿地坐車回家。
回家后,我負責給父親洗澡,用絲瓜瓤子刷去他身上的積垢,單是洗頭發就煞費工夫,氣味刺鼻,反胃欲嘔。將近一個鐘頭洗下來,原本滿腹的抱怨和氣惱慢慢消散了,心頭只有哀憐和傷感,眼淚不禁簌簌而下。那是我最后一次給父親洗澡,半個月后,他就與世長辭了。
三年的時間說長不長,說短不短,為照顧父親,兄嫂受累良多,辛勞還在其次,那種神經繃緊的感覺肯定不好受。父親過世后,我們回憶過往,說到好笑的地方,也會忍俊不禁,說到傷心處,則沒有一次不揪心。我后悔說過那句“直接送火葬場”的話,畢竟能將父親攙扶在手的兒女才是幸福的,哪怕他患有老年癡呆癥,身上散發出濃烈的異味。
(周繼紅摘自《今晚報》2012年11月30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