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漢初,曾產生過一股十分強勁的“過秦”思潮,即批判秦之暴政,這對當時西漢王朝的現實發展及走向影響深遠。在這股思潮中,《淮南子》推波助瀾,作用獨特,成為其中的重要組成。與陸賈、賈誼等人一樣,《淮南子》也從西漢王朝的長治久安著眼,深刻省思秦政,認為其“不知治亂之本”,嚴厲批判其內在的根本弊端。但《淮南子》并未單純局限于政治事件,而是秉持“非循一跡之路,守一隅之指”的政治理性,立足黃老思想,從“治道”與“治術”出發,歷史地鑒秦之失,謀漢之興。
秦王朝的建立,結束了諸侯割據、長期分裂的政治局面,具有劃時代的重要意義。但秦是在“以兵滅六國,并中國,外攘四夷,死人亂如麻”中產生,給民眾造成深重災難,以致“秦之盛也,繁法嚴刑而無下震;及其衰也,百姓怨而海內叛矣”,最終在“窮武極詐,士民不附,卒隸之徒,還為敵仇”中敗亡。這對《淮南子》影響至深,促其深入批判與反思秦政之失:
其一,秦政之失在窮兵以殘民。秦之戰爭,目的只在于“利土壤之廣而貪金玉之略”,結果必然是“攘天下,害百姓,肆一人之邪,而長海內之禍”。由于《淮南子》的作者們離秦亡不遠,對秦末戰爭仍記憶猶新,痛感切膚,所以嚴厲譴責秦王朝“務廣地侵壤,并兼無已”,認為其無視“用兵有術矣,而義為本”的政治原則,難逃“兼吞天下而亡”的宿命。
其二,秦政之失在濫法以傷民。秦信用法家“法勝民”,“以刑去刑,雖重刑可也”的治國理念,并付諸極端之實踐,雖能逞欲一時,但終將適得其反。因此,《淮南子》斥責“申、韓、商鞅之為治也,挬拔其根,蕪棄其本”,且“爭于錐刀之末,斬艾百姓,殫盡太半,而忻忻然常自以為治”。鑒于此,《淮南子》認為“治之所以為本者,仁義也;所以為末者,法度也”,力促統治者“行仁義之道,以治人倫而除暴亂之禍”。
其三,秦政之失在爭利以虐民。秦王朝出于“自為之故”,“欲以侵地廣壤也”,使百姓“伏尸流血,相支以日”,難以維系生存。相反,統治者卻“縱耳目之欲,窮侈靡之變,不顧百姓之饑寒窮匱也”,以致“民力竭于徭役,財用殫于會賦”。在這種“與民為仇”的暴政中,秦自絕其路,必將敗亡。
其四,秦政之失在苛政以害民。不論戰爭、法治,抑或社會經濟,真正造成民眾痛苦的是專制君主政治,這也是一切所謂“暴政”的歷史根源。秦王朝“釋大道而任小數”,“苛削傷德”,根本否定“國家之安危,百姓之治亂”的基本政理,只會“事逾煩天下逾亂,法逾滋而天下逾熾,兵馬益設而敵人逾多”。因此,“天下席卷”的農民大起義,對秦而言,或遲或早,乃是必然之事。
基于這種深刻的“過秦”反思,《淮南子》在思想上“持以道德,輔以仁義”,試圖著眼于“治道”與“治術”,“鑒秦”之失,以此促進西漢王朝的良性發展。
就“治道”而論,秦王朝之速亡的根由在其缺乏統治的正義性內涵。秦之于“治道”,其最大弊端就在于極端化實踐法家思想,獨君而虐民,以致嚴重削弱其統治的合法性基礎,“釋其所以存,而造其所以亡也”。基于此,《淮南子》力倡“無為而治”,反對秦之任刑法、尚農戰的功利化政治,認為秦過于“有為”,以至“燎焚天下之財,罷苦萬民之力”,使得“百姓怨矣”。因此,統治者應“約其所守,寡其所求”,“與民同出于公”,方能推動王朝穩定發展。從儒家思想出發,《淮南子》也強調“仁義者,治之本也”,“國之所以存者,仁義是也”,批判秦之“物化”治道,斷言“國無義,雖大必亡”。
就“治術”而言,秦之實踐具有一定的合理性和有效性,需要西漢統治者借鑒和效法。如果說“治道”著重于王朝政治應具有的正義性內涵,那么“治術”則反映統治者在現實中運用具體的制度、權謀及策略時所體現出的有效性。換言之,“治道”為專制君主政治之本,而“治術”則是其具體運作方式。對秦所信用之“法”“勢”與“術”,《淮南子》基于政治理性,既批判,也攝取,試圖有所融通。
對法家之“法”,《淮南子》首先站在黃老立場,予以痛批,認為其“為刻削,乃背道德之本,而爭于錐刀之末,斬艾百姓,殫盡太半”,背離法律的正義性訴求,完全蛻變為工具性之政治手段。其次,從現實出發,《淮南子》肯定“法”存在的必然性,但強調“法生于義”,力主“義生于眾適,眾適合于人心,此治之要也”,認為“法而無義,亦府吏也,不足以為政”。最后,《淮南子》主張“法與時變”,各因其宜。
對法家之“勢”,《淮南子》強調“乘眾勢以為車,御眾智以為馬”,主張統治者應善用臣、民之眾勢,能“因其資而用之”,反對法家只見君,壓制臣,不見民的政治局限,表現出弱化君主權威,提升臣、民之政治尊嚴與地位的可貴意識。
對法家之“術”,《淮南子》極為重視。從實踐來看,非但不排斥法家之“術”,反而認為“有術則制人,無術則制于人”,強調“任術而釋人心者也”是統治者必備的政治素養。基于黃老,《淮南子》強調“人材不足專恃,而道術可公行也”,認為統治者應“不先物為”,能有效運用各種政治權術控馭臣民。
通過“鑒秦”之失,《淮南子》進而立足現實,凸顯“勝秦”意識,探求實現西漢王朝長治久安的政治方案。
《淮南子》認為“漢代秦立”是秦暴政的必然結果,應天順人,“若轉閉錘”,具有歷史的正義性。而且,“漢政勝秦”已漢初歷史所證明,彰顯出“為治之本,務在于安民;安民之本,在于足用”的政治理念。但《淮南子》并不認為現實的政治發展就已完善,相反,表現出強烈的憂患意識,認為統治者只有繼續堅持黃老路線,實現“身國合一,身國同治”,才能實現“通治之至”。對此,受《呂氏春秋》之熏染,《淮南子》認為“治身”即是“治國”,而“治國”之要就在“本任于身”。“天下之要,不在于彼而在于我,不在于人而在于我身,身得則萬物備矣”,《淮南子》這種看法,與前者所言“夫治身與治國,一理之術也”,“先圣王成其身而天下成,治其身而天下治”,若合符契。
對“身國同治”的強調,既是《淮南子》反思秦政的歷史結果,也是其勸諫西漢統治者的理論表現。“夫縱欲而失性,動未嘗正也,以治身則危,以治國則亂”,換言之,當統治者自身難治之時,即是王朝衰敗之際。因此,《淮南子》主張“治身,太上養神,其次養形;治國,太上養化,其次正法”,試圖基于“治君者不以君,以欲”的政治認識,影響漢武帝的政治實踐,促其繼續踐行黃老思想。
編輯/書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