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文夫?qū)戇^一篇《屋后的酒店》,說蘇州在早年間有一種酒店,是那種地地道道的“酒”店,這種店只賣酒不賣菜,或者是只供應(yīng)一點豆腐干、辣白菜、焐酥豆、油汆黃豆、花生米之類的下酒物,算不上是什么正兒八經(jīng)的“菜”。
這種店,青島至今仍有。最正宗的啤酒屋,夏天時,門口浩浩蕩蕩堆著幾十個銀光閃閃的啤酒桶,可絕對沒有菜,逼仄的小屋里,一張方桌幾個小凳,酒客兒們團坐一席,每人面前擺一個透明的菠蘿杯,用話下酒,聊幾句,喝一口。酒客兒們看不起邊吃邊喝、尤其是菜比酒多的人,叫他們“肴客兒”,意思是說他們是來吃的,不是來喝酒的,語氣里透著蔑視。
“君子在酒不在菜”,這是中國飲者的傳統(tǒng)觀點。如果一個人喝酒還要考究菜,那只能算是吃喝之徒,進不了善飲者的行列。對于愛吃的人,現(xiàn)在有個好聽的名詞叫“美食家”,而在早些年,是不怎么受待見的。食不厭精,代表著物欲;與之相反,喝酒是精神層面的東西。善飲者的知名度歷來都是很高的,李白就曾經(jīng)寫過:“自古圣賢多寂寞,惟有飲者留其名。”
世俗生活里,倒沒有那么高尚。喝酒不吃菜者,大約有兩種情況,一是習(xí)慣使然,的確是以酒為樂,看不起肴客兒。我有個朋友,早年浪跡江湖,燈紅酒綠,卻最中意古龍筆下那些落魄的小酒館,那些在深夜亮著一盞昏黃的燈的路邊大排檔,李尋歡在那里買過醉,蕭十一郎和風(fēng)四娘在那里喝過重逢酒,酒后大笑著擁抱,又是一場別離。他的夢想是開一間中式酒館,賣琳瑯滿目的白酒,酒管夠,但每桌只有四碟下酒的小菜,只是點綴。
另有一種,則是經(jīng)濟使然,小酒館里的酒能有多貴,菜就不同了。早些年經(jīng)濟不發(fā)達,青島的啤酒屋里,有人用釘子做下酒菜——聽起來很驚人,說起來有些凄涼。不是真的吃釘子,而是出門時兜里揣一根釘子,到酒館喝一陣,嘴里沒味兒了,問老板要一小碟醬油,用釘子蘸上醬油,放到嘴里嘬一下,相當(dāng)于吃了一口菜,然后又能喝上幾大杯。也有蘸鹽的,道理一樣。與李白這樣的酒中仙不同,普通的酒鬼多是落魄而頹唐的。釘子下酒是老一輩的酒客兒講給我聽的,無緣得見,我倒是在啤酒屋里見過就著一串烤肉喝七八斤啤酒的老人,邀他同席而坐,想讓他過來吃點菜,他笑著搖頭,津津有味地細嚼那一串肉。酒鬼也是驕傲的。如今,那種不提供菜品的老式啤酒屋越來越少,我家樓下尚存一家,每天上午開始,幾個老頭就坐到一起,如上班一樣開始準(zhǔn)時喝酒,一丁點下酒的菜也都是自己帶的——松花蛋,香腸,最常見的是花生米。花生米是最佳的酒伴侶,一來口感相宜,二來物多價廉。青島人在酒桌上管花生米叫“扛叨”(青島話里,夾菜叫叨菜),意思是不管怎么“叨”,盤子里老不見少。
關(guān)于酒客兒和肴客兒,有個精彩的故事。說一個愛喝酒的老翁,喊隔壁青年同飲,下酒菜是一只螞蚱。青年啜一口酒,掰了根螞蚱腿吃。老翁不悅,說:“肴客兒!唯知吃菜!我喝了兩頓酒就舔了幾下,你上來就吃了根大腿!”青年慚愧而去。第二天又喝,青年不敢再吃,不料喝了幾杯,老翁又怒,說:“肴客兒!今后不與你共飲!”青年喊冤,老翁說:“我喝一杯酒,只看螞蚱一眼,你一直盯著看,不是肴客兒是什么?”青年又慚愧而去。第三日再飲,青年連看也不去看螞蚱一眼,熟料老翁又罵:“肴客兒!再也不跟你喝酒了!”青年大驚,問何故。老翁說:“你從坐下開始,只顧悶頭喝酒,一言不發(fā),肯定是在琢磨吃菜的事!”小伙崩潰,從此再不來找老翁喝酒。你看,酒客兒和肴客兒,本就不該同席而坐的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