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革”中上學

東林小學改紅名

1966年，我讀小學一年級。當時依外祖母在江蘇無錫居住，讀的是東林小學。這東林小學的校園便是明代東林黨的東林書院，記得校園里某處墻壁上嵌著四塊石刻，上書約一米見方的“東林書院”四個大字。開學不久，“文革”中盛行的改名之風吹來，東林小學改作紅小兵小學。語文課只教了“b、p、m、f”四個拼音字母，便改讀毛主席語錄了。

好幾次早上來到校門口，把門的五年級同學說：“今天老師開批斗會，不上課啦。”我們這些一年級的同學自然就樂得轉身回家玩去了。

毛主席語錄

外祖母有本64開本的《毛主席語錄》，紅色塑膠封面，“毛主席語錄”五個字是凹進去的。父母寄給我一本128開本的《毛主席語錄》，“毛主席語錄”五個字是金色的，上面還有毛主席像。外祖母很是羨慕，幾次與我商量，想借去參加街道居委會的學習活動，我偏偏不答應。一次外祖母又提出要借，我說：“是爸爸給我的。”外祖母生氣了，指著我身上穿的棉襖說：“這是我給你買的。”我便脫掉棉襖，外祖母連忙替我穿上，再不提這事了。

我曾隨外祖母到居委會參加學習，一幫老太太唱語錄歌：“凡是敵人反對的我們就要擁護，凡是敵人擁護的我們就要反對……”反復吟唱，“敵人”唱作“跌寧”，“擁護”唱作“擁無”，“我們”唱作“我俚”，皆無錫口音。

毛主席像章

我和外祖母借住在外祖母的表姐家，我稱呼外祖母的表姐為舅婆。一次，舅婆帶我去市場買菜，我胸前戴著一枚圓形金色毛主席像章，被一個與我年齡相仿的小孩一把搶去。菜市場人多，我追趕了一陣沒追上，氣得哭了，但也無奈。當時有種說法，叫做搶毛主席像章不犯法——大約認為這種行為是對毛主席的熱愛吧。

舅婆有一枚長方形像章，左邊是毛主席頭像，右邊是本書，上寫“為人民服務”，涂有紅色透明漆，比我那枚被搶走的更好看，是舅婆的女兒給她的，平時舍不得戴。舅婆答應將這枚像章送給我，我才擦干眼淚跟著舅婆回家。

“巧克力”與“豆腐花”

小學經常不上課，我就到處閑逛。一次在床墊下拿出外祖母放的兩塊錢，上街買了一小塊巧克力，喝了一碗豆腐腦（無錫稱“豆腐花”），還買了一些小零食。剩下一塊多錢回家上交，還是被外祖母打了屁股。結果被鄰居取笑了一陣，說我一個人上街造反去了，還成立了“巧克力兵團”與“豆腐花戰(zhàn)斗隊”。

上學報名問成分

要上小學二年級了，父母怕外祖母管不住我，便把我送到江蘇常州鄉(xiāng)下，與祖父祖母一起生活。讀的是武進縣奔牛公社西林大隊黃巷小學。

學校設在一座已經沒有佛像的廟里。堂兄帶我去學校報名，老師問：“什么成分？”堂兄搶著答：“貧農，貧農。”后來我才知道，祖父實際是中農。村里無地主，有一戶富農，受盡歧視。

學校教唱過一首《我是貧農好后代》的歌，不管什么家庭出身的孩子都這樣唱：“我是貧農的好后代，黨的教導記心懷，踏著前輩的腳印走，把革命的紅旗接過來……”

成績匯報單

在黃巷小學讀到四年級。我保留著四年級上學期的成績匯報單：一張32開紙，刻版油印。左半部分開頭是“最高指示”：“我們的教育方針，應該使受教育者在德育、智育、體育幾方面都得到發(fā)展，成為有社會主義覺悟的有文化的勞動者。”下面是致家長信：

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的滾滾洪流，徹底摧毀了修正主義教育制度，戰(zhàn)無不勝的毛澤東思想照亮了文化教育陣地，一個嶄新的無產階級教育制度正在形成。我校在貧下中農管理下，無產階級的一代新人正在毛澤東思想哺育下茁壯成長……

加蓋“西林大隊教育革命委員會”印章，時間是1970年6月30日；右半部分學生名下是老師的評語：

本學期高舉毛澤東思想偉大紅旗，搞好復課鬧革命，進步較快，能積極領導紅小兵搞好宣傳活動，學習成績也有顯著提高，能積極參加大批判……

語文：優(yōu)秀。數(shù)學：良好。

假期注意事項：1、堅持天天學習毛主席著作；2、積極參加紅小兵活動，做紅色宣傳員；3、努力鍛煉身體，玩正當游戲。

家長意見（祖父填寫）：張曉良在家不大虛心，驕、躁之性還有存在，家庭作業(yè)不大認真。

我曾與堂哥堂弟及同村小朋友一起舉著語錄牌去上學。祖父給叔父打草鞋，在我央求下，祖父特意給我夾了一些布條打了雙“草鞋”。放學時，各村的同學各站一縱隊，喊了口號才回家。老師見我穿著“草鞋”，還提到艱苦樸素的高度給予了表揚。這大概就是評語中“能積極領導紅小兵搞好宣傳活動”的由來；關于“能積極參加大批判”的評語，記得我寫過兩篇小評論，分別批判據(jù)說是劉少奇散布的“讀書做官論”和“讀書無用論”。既然讀書可以做官，怎么又說讀書無用？我那時根本就沒去多想。反正都是按照老師講的和大人們宣傳的去寫就是了。

學唱樣板戲

鄉(xiāng)村里每家都安裝了有線廣播，早中晚定時播出三次，樣板戲的經典唱段是保留節(jié)目。記得一次中午還播出了教唱樣板戲《沙家浜》，沙奶奶唱一句，接著一群人跟著學唱一句。我覺得很新奇，等播出停止，便搭了凳子站上去，對著有線廣播的木盒子也學唱了幾句。事后老想著，有線廣播的另一頭聽見我學唱了嗎？

某年過春節(jié)，祖父給了我五角壓歲錢。我到奔牛鎮(zhèn)上的新華書店買了《紅燈記》、《智取威虎山》兩本連環(huán)畫，看完后借給堂兄弟看，再借給同村其他小伙伴看。我在打豬草等農活方面不如小伙伴，這兩本連環(huán)畫維系了同伴對我的好感。

父親參加“造反”受挫

父親是1948年的高中畢業(yè)生，1949年參加中國人民解放軍，先后在西南軍區(qū)空軍司令部作戰(zhàn)處、武漢軍區(qū)空軍司令部作戰(zhàn)處、武漢軍區(qū)司令部作戰(zhàn)部任參謀。“文革”中，父親跟隨武漢軍區(qū)某二級部的首長參加了“造反”活動，結果被武漢軍區(qū)司令員陳再道關了半個月，后被送到軍區(qū)“五七”干校勞動。父親給祖父來信，說到他被關，寄來了他在干校的勞動果實：一包花生米，時在1969—1970年。

父親在1961、1962、1963年三次榮立三等功，這在和平年代很不易。但自從“文革”參加“造反”后，父親即輾轉于干校、工程團、軍分區(qū)、武裝部，不斷走下坡路，郁郁不得志，五十二歲就去世了。

自我總結八條缺點六條優(yōu)點

小學五年級，我來到位于武漢的武漢水利電力學院附小就讀。我保留著五年級上學期的成績通知書。上面的“最高指示”依然是：“我們的教育方針，應該使受教育者在德育、智育、體育幾方面都得到發(fā)展，成為有社會主義覺悟的有文化的勞動者。”

成績——政治：（見鑒定），語文：優(yōu)，數(shù)學：良，常識：優(yōu)，勞動：（見鑒定），軍體：良，革命文藝分為音樂：良，圖畫：優(yōu)。

班委及老師鑒定：能活學活用毛主席著作，積極參加“講用”，有時能向壞人壞事作斗爭，勞動比較好，能積極參加鍛煉身體，能遵守課堂紀律，能認真完成各科作業(yè)，本學期初評時受到連里表揚（注：當時學校實行軍事化，年級為連，班級為排，小組為班）。希望繼續(xù)努力活學活用毛主席著作，做好人好事，虛心接受別人的意見，加強革命團結，進一步提高執(zhí)行革命紀律性的自覺性，做毛主席的好學生。

個人小結部分，我引用了三條“最高指示”：“要斗私批修。”“好好學習，天天向上。”“要認真總結經驗。”列缺點八條：同學打我我也打同學，說話不和氣，有時遲到，不按時交作業(yè)……再列優(yōu)點六條：每天堅持三帶（毛主席像章、《毛主席語錄》、紅小兵胸章），好事做得多，對壞人壞事敢于揭發(fā)，講用（毛主席著作）積極……

排演《白毛女》選段

五年級課本里有歌劇《白毛女》選段，老師組織同學排演，以增強教學效果。大春等主要角色輪不到我這個才從鄉(xiāng)下來的孩子，黃世仁、穆仁智也被兩個調皮且有表現(xiàn)欲的同學主動承擔，我分到一個民兵的小龍?zhí)住Ｒ婏椦蔹S世仁的同學把他父親的一件呢子上衣穿來顯示地主的富有，我便從母親的縫紉機抽屜里找了塊黑布縫在白襯衣上，代表翻身農民的窮苦，這些沒有老師的指導，全憑同學的表演熱情。我們演的是選段。沒有楊白勞給喜兒扎紅頭繩的情節(jié)，飾演楊白勞的某同學沒有一句臺詞，上場就死了。

“多少長工被奴役，多少喜兒受苦難……訴不盡的仇恨啊！匯成波浪滔天的江和海。壓不住的怒火啊，定要燒毀黑暗的舊世界！”演員們邊唱邊向舞臺兩側走開，露出了躺在地上已死的楊白勞，喜兒哭著上場了：“爹爹！爹爹！你死得慘……”八路軍來了，斗地主，我和另一同學飾演的民兵上場，押著黃世仁和穆仁智。兩個壞蛋跪在地下，一邊發(fā)抖一邊偷偷地笑，我穿著帶“補丁”的衣服，威風凜凜地拿著紅纓槍站在他倆身后……

“講用”出新

小學五年級，經常開講用會，全稱是“活學活用毛主席著作匯報會”。一些同學講自己學習毛主席著作后，放學路上幫人推車，扶老大爺過馬路……大家都這樣講，講來講去成了老生常談，毫無新意。

怎么辦？我請教鄰居一位大我三歲的姐姐，讓我茅塞頓開：引入思想斗爭。看見一人拉車上坡，好像有兩個小人在頭腦里打架，一個說“快去幫助推一下”，一個說“還是回家做功課吧”。這時，一個洪亮的聲音在耳邊響起：“全心全意為人民服務”，或“一個人做點好事并不難……”于是我連忙趕上去幫助推車。

翡翠、大糞、草繩

水利電力學院附小有塊水稻田，我們五年級三個班輪流去參加勞動。我寫過作文，形容這塊綠油油的稻田“像翡翠鑲嵌在祖國大地上”。

一次，我與一名同學被派去為稻田積肥，兩人抬著糞桶糞瓢四處尋覓，在教學樓后，我倆掀開了聯(lián)通廁所的下水道井蓋。沒掏到什么，正欲離開，聽見樓內廁所有沖水的聲音，連忙用糞瓢接著出水口，果然有“干貨”。回來路上，我們用“沒有大糞臭，哪來稻谷香”來鼓勵自己。

秋天，稻谷成熟了，收割后搬運成了問題。我在鄉(xiāng)村時學會了搓草繩，便自告奮勇搓草繩捆扎稻谷。老師發(fā)現(xiàn)我是個“技術人才”，臨時安排兩名同學跟我學徒。

看電影印象

在鄉(xiāng)村三年，我只看過兩次電影。一部1969年國慶紀錄片，天安門城樓上有位阿爾巴尼亞駐華使館的武官不停地揮動著紅色的《毛主席語錄》，小伙伴們對他的大檐帽和高鼻梁很感興趣。第二天聽說隔壁大隊也要放電影，大家又趕去看，結果還是這部紀錄片。

來到城市后，倒是每周看一場電影。水利電力學院有個露天電影場，每場五分錢，自帶小凳子。為了容納更多觀眾，銀幕設在場中央，正反兩面都可以觀看。故事片前必加映《新聞簡報》，其中多有毛主席形象，主要是接見外賓。只要毛主席一出現(xiàn)，大家都不約而同地鼓掌。動畫片《半夜雞叫》，地主周扒皮為催長工早點上工，半夜學雞叫，后遭高玉寶設計痛打。某次加映了英語版的《半夜雞叫》，大概是為幫助大學生學英語。至今記得周扒皮手持棍子到長工屋里邊敲打長工的被子邊罵“l(fā)azy bones，lazy bones”（懶鬼、懶骨頭）。

貧下中農開燈

初中一、二年級，我在武漢水利電力學院附中就讀。初一時，學校組織學生到郊區(qū)農村參加勞動，自帶鋪蓋，五六個同學一組睡在農民家的堂屋里。那時已不時興籠統(tǒng)稱農民了，而是按“階級觀念”稱“貧下中農”。

某男生半夜尿急，摸不著尿桶，也不知電燈開關在哪里，急得他大叫：“貧下中農開燈，貧下中農開燈！”

大隊書記的“階級教育”

初二時，學校從每個班抽調幾名同學到郊區(qū)農村做社會調查，幫助寫村史。班主任以“能寫會畫”為由，推薦我參加。

磨山大隊黨支部的蔡書記給我們講，解放前，某貧農牽著一頭牛走過地主門前，牛拉了一坨屎。蔡書記說這表現(xiàn)了農民的反抗精神。為此我畫了一幅《牽牛拉屎于地主門前》，且將地主家的大門涂成紅色，以對應“朱門酒肉臭”。

蔡書記又講，解放后，某地主因瓦房被分給了貧下中農而改住草房，過年時地主貼出對聯(lián)：“大雨陡下瓶子罐子壇子；太陽一出雞蛋鴨蛋鵝蛋。”上聯(lián)謂草房破舊漏雨，下聯(lián)指陽光從漏洞照進形成大小不等的光影。蔡書記指出，這是階級斗爭的新動向，老地主借機誣蔑社會主義農村大好形勢。

學工學農學軍

1966年5月7日，毛澤東給林彪寫了一封信，后來稱作《五七指示》，其中有一段：“學生也是這樣，以學為主，兼學別樣，即不但學文，也要學工、學農、學軍，也要批判資產階級。”我在讀小學、中學期間，多次參加學工學農學軍。

學軍，參加實彈射擊，打了一發(fā)子彈。

學工，在武漢鍋爐廠401車間技術革新組三個月。

學農，最長的是高一時整整一個學期。語文課是訪貧問苦寫作文，數(shù)學課是小平板測量，沒有物理、化學課，代之以工業(yè)基礎知識、農業(yè)基礎知識。

學期結束時，全班同學齊聲高唱電影《決裂》的主題歌《共大贊歌》：“共大花開分外紅，教育革命起東風，半工半讀勤工儉學嘞，三大革命打先鋒嘍……”

上課考試扎銀針

“千年的鐵樹開了花，萬年的枯藤發(fā)了芽，開天辟地頭一回，聾啞孩子說了話……”這首《千年的鐵樹開了花》，贊揚“文革”中解放軍白衣戰(zhàn)士用針灸使聾啞人開口說話的事跡。一時，針灸似乎能治百病。中學開了生理衛(wèi)生課，呼吸系統(tǒng)、消化系統(tǒng)等粗粗帶過，生殖系統(tǒng)自學，老師單把針灸好好地講了一番，還要實際操作，考試時扎中十個穴位為滿分。我是學習委員，帶頭自扎人中、合谷、足三里等九個穴位，與另一同學互扎頭頂某穴位。每扎一穴位，便舉手報告，待老師前來驗看，忙說：“脹！麻！”

模擬批斗“四人幫”

1976年打倒“四人幫”，學校在操場上組織了游行活動。各班排著隊，舉著標語，呼喊口號。我們這一年級的一個班別出心裁，找了四個同學化妝成“四人幫”，另有兩名同學扮成解放軍，押著他們走在全班前面。張春橋好辦，穿件中山裝，戴副眼鏡；王洪文、姚文元分別由瘦高、矮胖兩位同學扮演；沒女同學愿當江青，有位男同學自告奮勇，借了件黑色裙子，用黑紗蒙住頭，戴副眼鏡，穿雙半高筒雨鞋權作皮靴。哪知小腿沒遮嚴，露出許多汗毛，引得大家哈哈大笑。

工農兵學員不識“楊貴妃”

1977年，我在武漢市洪山中學讀高二，有華中師范學院的工農兵學員來我校實習。時《毛澤東選集》第五卷剛出版，人手一冊，學校要求通讀全本，精讀若干篇。一工農兵學員領讀《批判梁漱溟的反動思想》：“你梁漱溟的功在哪里？你一生一世對人民有什么功？一絲也沒有，一毫也沒有。而你卻把自己描寫成了不起的天下第一美人，比西施還美，比王昭君還美，還比得上楊貴己（妃）。”

“做革命的看家狗”

1978年底，我穿上軍裝，坐上“悶罐”火車來到西北，在戈壁灘上度過了三年軍旅生涯。其間曾聽說一件與“文革”有關的軼事。

牛與狗，在“文革”中被涂上了政治色彩，牛是正面形象：俯首甘為孺子牛，勤勤懇懇的老黃牛；狗是反面形象：帝國主義的走狗，資本家、地主的狗腿子，痛打落水狗……

部隊開活學活用毛主席著作講用會，講用者結尾多表態(tài)：“做毛主席的好戰(zhàn)士，做革命的老黃牛！”某人欲出新意，說：“做革命的看家狗！”臺下聽眾一愣，因有“革命的”定語，遂熱烈鼓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