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與鋼鐵（外四章）

因為工作需要，我來到了轉爐前。

第一次走到轉爐前，混鐵爐、中間包、精煉爐、連鑄臺，到處熱浪襲人，雷鳴哄響，讓人頭腦暈眩。我雖然生于鋼城，長于鋼城，可是以前只是遠距離地欣賞爐前，鋼花飛濺，嬌艷異常，紅星紫煙，鐵水奔涌。只有走近鋼鐵后才知道沒有那么詩意，鋼鐵遠遠沒有詩人描寫的那么美麗，那么動人。在爐前操作室聽爐前操作工說原來看上去絢麗飛舞的鋼花，是因為在碳激烈氧化的氧化期FeO含量較低，容易出現爐渣“返干”現象，由此而引起的噴濺。

我們負責轉爐儀表的運行與維護，每天必須進行巡檢和點檢。穿上工作服和電工鞋背上工具袋，首先來到混鐵爐，由煉鐵廠運送過來的鐵水罐放射出灼熱的光芒，行車來回穿梭，把一爐爐鐵水倒進混鐵爐，那圓形的爐蓋升起又落下，如云蒸霞蔚中的初升的太陽。在混鐵爐操作室點檢后，對混鐵爐前的測溫槍的破損處用絕緣膠布進行了包扎。然后來到煉鋼爐前，爐子本體內不熄的烈焰，涌動的鋼水，耀眼的弧光，雷鳴的哄響，爐前一片輝煌。出鋼時刻的操作室內，異常繁忙。

我和搭檔“星哥”負責轉爐和軋鋼廠儀表的運行與維護，每天必須進行巡檢和點檢。清晨我們頭戴安全帽穿上工作服和電工鞋，背上工具袋，首先來到混鐵爐，由煉鐵廠運送過來的鐵水罐放射出灼熱的光芒，行車來回穿梭，把一爐爐鐵水倒進混鐵爐，那圓形的爐蓋升起又落下，如云蒸霞蔚中的初升的太陽。

現場的女工不多，屬于“熊貓類保護動物”。行車上的那些女工，操作室內的少數女工，現場清掃衛生那些女工，還有儀表班、電工班有個別女工。我們在混鐵爐操作室點檢后，對混鐵爐前的測溫槍的破損處用絕緣膠布進行了包扎。然后我們來到精煉爐前，爐子本體內不熄的烈焰，涌動的鋼水，耀眼的弧光，爐前一片輝煌。最后來到連鑄臺，拉鋼時刻的操作室內外異常繁忙。彤紅彤紅的鋼水千多度的高溫，烤得人們的臉盤子如針扎，熱汗像水一樣地流。一罐罐鐵水隨藍紅紫綠的扣擊，金瀑飛瀉，偌大一口杯收獲了一彎繁星，一樹金花，一爐喜悅。熟練操作工藝流程的工人師傅們以執著的心智和汗水，在珠輝玉映里引領爐內的沸騰，凝成了眾人的期待。

廠房有著彌漫的粉塵、震耳的噪聲、刺眼的輻射光。這里沒有一個柔和的工人，我們說話的聲音都特別洪大。面對烈焰噴射、熱浪爍人的爐口，工人們投料、補爐、吹氧、取樣，時常被飛濺的鋼花燙傷皮膚，烤焦頭發。夏季車間里又熱又悶，他們厚厚的工作服被汗水一遍遍濕透，又被爐火一遍遍烤干。在鐵銹紅的工作服上，留下了斑斑的鹽漬。到了冬天，北國刺骨的寒風穿透了廠房，“火烤胸前暖，風吹背后寒”，每天數遍經歷寒暑兩極。煉鋼漢子挺直的脊脊背生動充實，鋼鐵的神采因此而飛揚。我常常被那些在鋼鐵中生活的人們打動。他們緊握鋼釬，像緊握著養育生命的糧食。站在鋼鐵的身邊，磨礪的鋒芒透著芬芳，那高尚的內涵沿著靈魂的脈管，深入我的骨頭。爐前工人辛苦異常，但任何事情總得有人去做，不管你愿不愿意，生活就是這樣，我們無從選擇。

工人中，尤其是一線工人，基本沒有一個體無完膚的。不是這里被鋼水咬了一口，就是那里被鋼水扎了個洞，有些人的皮膚里甚至還存有一些鐵的渣，黑黑冷冷的。它們是以水的方式融進皮膚，最終因為體積太小，而被人的皮膚冷卻在里面。

煉鋼爐前印象最深的是主煉鋼工蘭輝，他梳理著一條小辮子，頗有藝術家的風范，我們都稱蘭師傅是轉爐前的“騰格爾”。只不過騰格爾演奏的是音樂，我們的“騰格爾”演奏的則是鋼鐵，同樣富有詩意畫意。

日子在一天天流淌，我很快習慣了爐前的工作。也習慣了工人師傅們開口閉閉不離男女之間的事，常常開各種各樣粗俗的關于女人的玩笑。一位老師傅的口頭禪就是“一天不講鳥，生產搞不好；一天不講逼，產量要降低。”一天吃完飯后，老師傅又講了一個葷笑話，人們都哈哈大笑起來，我則羞紅了臉躲到了外面。工人師傅們就是這樣，粗俗的并且與女人有關的玩笑，能夠給他們神經上一絲快感。我也不怎么討厭他們的粗話，我認為，在某種特定的場合下，說粗話的男人，才是個實實在在的漢子。

一天巡檢完后，我走出煉鋼廠房的那扇鐵灰的大門，明媚的陽光、清新的空氣、潔凈的房屋、泛著綠光的樹木、嘰嘰喳喳的小鳥、艷麗嬌嫩的花朵。采一束黃燦燦的迎春花別在工具袋上，回到班組后把它插在水杯里。陽剛與柔美的結合，力量與柔美的融會，火紅的鋼鐵與嫩黃的迎春花形成鮮明的對比。看著行車上的那些女工，操作室內的那些女工，現場清掃衛生那些女工，雖說女人似水，確也有鋼鐵一般的性格。哦，春天來了，我頓時覺得生活是多么美好！

如果誰對人生充滿怨言，就把他扔到爐前去。因為經歷過轉爐前的歲月，覺得人生沒有什么不可以有走過的坎，沒有什么可以忍受的磨難。

那個沒穿裙子的夏天

夏天是女孩展現美麗的最好季節，滿大街都是飛舞飄逸的裙子。每當看到花朵樣的女孩穿上五顏六色的衣裙蝴蝶般飛來飛去時，我總是回憶起剛剛實習時那個沒有穿上裙子的夏天。

那年，技校組織我們進行了第一次實習。第一天去上班的上午，六月的陽光白亮亮地照著“嗡嗡”作響的廠房，廠房旁有掛著白色花瓣的玉蘭樹，還有兩棵長得很茂盛的石榴樹，火紅色花瓣零星地點綴在樹叢間。穿過那扇銹跡斑斑的黑色大鐵門，走進蒸籠般悶熱的車間里，十八歲的我剛剛從瓊瑤和三毛書里的夢幻中走出來，用帶著驚訝和好奇的眼睛到處打量著蕩漾鐵錘回音的廠房、堆積的鋼板、低沉嘶啞著飛轉的設備和身穿紅色工作服忙忙碌碌的師傅們。在真正走進工廠的第一天，我的眼睛瀏覽了形態各異的金屬，耳朵中充滿著機器的轟鳴聲、金屬和金屬的碰撞聲，嗓子中滯留著一股機油夾著生銹金屬混合的味道。我心頭頓時一陣迷茫，看樣子我的一輩子就在這種地方度過了。

車間給我們新分來的人每個都配備了一個師傅，師傅是個樸實的中年女子，每天領著我不停地下現場，她總是再三叮囑要我穿戴好勞保用品，時刻注意安全。

一個月后，師傅帶著我到焦化廠去校驗一臺差壓變送器。我的電工鞋才洗了沒有干，就穿了一雙皮鞋到了現場。火辣辣的陽光炙烤著大地，差壓變送器安裝在管道上面的平臺上，我和師傅提著笨重的標準器具，扶著鐵欄桿一步一步艱難地朝上爬，爬上了縱橫交錯的管道。悶熱中，汗水一次次浸濕了工作服，做完事后，我們收拾工具準備打道回府，我不小心腳下一滑，一條右腿直直插入了平臺上兩根鋼條之間。當時管道的平臺上焊接的是那種間隙很寬的鋼條，被太陽曬的滾燙的鋼條粗暴地劃拉著我的皮膚，剛剛發放的新工作服轉眼間面目全非，沾滿了鐵銹和絲絲鮮血。

我頓時感到鉆心的疼痛，眼淚差點掉下來，我忍了又忍，才拼命憋住。師傅嘆息一下不再吱聲，回到班里，在更衣室的僻靜處，師傅打開了自己的工具包。哇，真是個“百寶箱”！針線包、包扎帶、創可貼、紫藥水、棉簽、醫用膠布等，應有盡有。換了一條褲子，腿上有一條條的紅印子，趕緊抹了些紫藥水。“安全是自己的事，安全永遠是最重要的。下次一定要注意。”師傅的言語像慈母般溫暖著我的心。一個月后腿上留下了點點疤痕，這個夏天我不敢穿裙子，因為我害怕別人問我腿上的疤痕是怎么來的。

日子在繁忙中度過，我漸漸熟悉了工廠嘈雜的環境。只是，下班穿過大街時，看到街上姍姍而過的女孩身穿款款別致的裙服，隨風飄擺的裙子牽引著我的視線，也刺痛了我的眼睛。莫名地，有些委曲。是的，車間里只有紅色工作服，是的，我的那些長裙、短裙都在衣櫥里靜靜地度過了整個夏天。

那個沒有穿裙子的夏天，并沒有讓我缺少什么色彩，因為這件事讓我成長許多。從那以后，上班的日子里我每次下現場都是自動自發地穿戴好勞保用品，每次上下樓梯手都抓得緊緊的，因為我牢牢記住了師傅給我的話語：安全是自己的事，安全永遠是最重要的。

維修女工

我是一名維修女工，每天清晨戴好安全帽套上工作服穿好電工鞋出門巡檢的時候，會斜挎一個工具袋。袋里面裝著很多東西，最常見的是扳手、管子鉗、鉗子、起子和萬用表。

我剛剛上班的時候，我們的車間主任說過：工具就如同士兵的戰斗武器，戰士不帶槍怎么打仗，維修工人不帶齊工具怎么做事。所以我的工具袋里面什么都有，扳手、老虎鉗子、絕緣膠布、萬用表、起子，甚至剪刀、電工刀、250歐電阻、挫刀、小手電筒等等，因為東西太多背起來像背了一砣鐵。我到達現場時，會檢閱我的工具們，象將帶領一群士兵準備戰斗。那個時候，我感覺自己是一個驕傲的將軍。

扳手是錚亮錚亮的。锃光通亮的扳手宛若閃耀著銀色光輝的魚，歡快地游弋于工人的雙手與機器之間，成為工作中不可缺少的依靠。當我拿起扳手伸向螺母時，我會咬牙用力。扳手能夠調節的，可大可小可松可緊，來配合不同型號的螺母。扳手其實是手臂的延伸，依照杠桿的原理，手越靠后，扳動起來越省力。應用于粗重的勞動之中，卻總是那樣顯得輕松自如。

記憶中印象最深的一次是在280燒結機的流量平臺上，280燒焦爐煤氣流量堵塞了，我和聯保小組的成師傅用了吃奶的力氣也沒有把起銹的取壓口接頭打開，叫來我們責任區的“通管道高手”曹師傅也沒有打開。在取壓口接頭澆上煤油，足足浸泡了兩天。兩天后我們帶上錘子、鋼絲鉗、鐵絲、套筒管，當時我和班上的同事們，像深入前線的戰士那樣，在扳手和管子鉗套上套筒管加長，依照杠桿原理，這樣省力省時。費了九牛二虎之力，終于把取壓口接頭打開。人的力量畢竟是有限的，在人類相對弱小的時候，只能依靠第二推動力。

管子鉗是另一種和扳手相似的的工具，有些地方非用它不可，用于操作圓形狀的物件，也可作一般活絡扳手用。在我所處的環境里，扳手和管子鉗的使用并非是男人們的專利權。每天，我都可以看到和我們一樣柔弱的女維修工，使出全身吃奶的勁憑借手中的管子鉗去征服另一些堅硬的鐵件。維修女工通過自己纖細柔軟的手指，讓管子鉗強勁的咬合力完全釋放。女工們嬌艷如花的青春在厚厚的工裝之下和工具的使用中盛開和枯萎，化作了閃光的金屬和鬢角的白發。

而鉗子近乎于我們身外的另一只手，仿佛成了生命里的一部分，身上的神經和血脈，好象通到了鉗子的每一個部位。我們通常依賴它去接觸肉體不可以接觸，或徒手不能辦到的事，在剪短或者夾斷的過程中，它是那樣的靈巧、自由。當我們手握一把鉗子，兩邊一起用力，夾起物體。再兩邊一起使勁，夾斷物體，“咔嚓”的聲音令我們頓時感覺到勞動的快感。我有一把斜嘴鉗已經用了十幾年，曾經金黃的手柄摸得墨黑墨黑，它具有鋼性十足的優良質地，在工作中做到既省力又省時。我特別愛使用這把鉗子，一些看上去困難度較大的活兒，立刻就變得迎刃而解。

在現場我用得最多的是起子，變速器柜里、在PLC柜旁常常需要用到它們。一子起、梅花起、試電筆，大大小小有六把在我的工具袋里。不過我認為起子是工具中形象最好的，它有漂亮的花紋，也有很修長苗條的身段，塑料的、木頭的把手，鮮艷地美麗著。萬用表則更像我們的“眼睛”，準確測量出電流、電壓、電阻值的大小，確定我們所需要的各種數據。

最后，我干完了活，打掃戰場清點好我的工具離開。我是一名普普通通的維修女工，我是一名辛勤的勞動者，其實那份辛勞也只有握工具的雙手知道。

女工玫瑰的故事

第一次見到新分來的大學生玫瑰的時候，她穿一件白色的小碎花連衣裙，長發披肩清麗脫俗，活脫脫一個瓊瑤版的少女。她不但走路如楊柳擺肢，說話也是輕聲細語的，倘若周圍環境的噪音稍微大一點，你根本就聽不見她在說什么。玫瑰是美麗的，是引人注目的，走在路上經常有男士在后面搭訕，也有人在后面唱：“你是我的玫瑰你是我的花，你是我的愛人，是我的牽掛……”

工廠是一個非常能鍛煉人的地方。不管走到什么車間和班組，見得最多的，往往是干脆潑辣、風風火火的女工，忙碌的時候恨不得再生出幾只胳膊來，什么高跟鞋和披肩發，那都是別人的事情，與自己統統無關。

“改變一個人很難”，這句話似乎在工廠是個例外。第一次在動力廠的三加壓站拖電纜，看我們系著安全帶在十幾米高的煤氣管道上走來走去，一根根電纜在空中如同彩練飛舞，玫瑰的眼睛瞪得老大。

第二次在熱電廠150噸發電鍋爐拖電纜，玫瑰瘦弱的身軀掩藏在偌大的工作服里，雖然穿的是工作服和電工鞋，仍然遮掩不住她的天生麗質。旁邊操作的男性工人師傅的眼光沾滿了她的衣裳，眼睛不停地往她身上掃，我和身邊的袁師傅在一旁笑道：“哎喲，眼珠子千萬別掉下來！”拖完千余米的電纜，她的手掌上起了水泡。

可還不到三個月，玫瑰的嗓門就比誰都高了。據說這種改變來自一次冶煉片搶修，忙忙碌碌、滿頭大汗的老班長在嘈雜的現場怎么也聽不見玫瑰在回答什么，當下就沒跟她客氣：“喂，你要是沒吃飽飯，回家吃去！”嘿嘿！效果挺明顯，從第二天開始，玫瑰說話的聲音立刻提高了八度。

既然環境讓一個人百煉成鋼，那么她一定會放射出耀眼的光芒。半年之后，玫瑰的披肩長發也剪了，高跟鞋也扔了，妝更是沒得空化，人變得麻利多了。當然，業務水平跟態度問題顯然是成正比的，一年以后，玫瑰便由一個什么都不懂的小女生變成了崗位技術能手。

點亮一盞燈

今夜，我點亮一盞燈，等他回家。丈夫是軋鋼廠的車間工段長，夜晚加班加點已是常事。對于這些我已經習以為常了，我從來沒有抱怨過，我知道那時沒有用的，也是不明智的。

可今晚我怎么也睡不著，外面的風呼地刮響，地面上還結了冰。樓道里不時有腳步響起，但那不是他的，我聽得出他的腳步聲，穩重矯健。其實，這一晚，我都在有意無意地聽走廊里的腳步聲，可是每次響起都叫我失望。

但無論他多晚回來，我總要在窗口點亮一盞燈，等他。那時一盞只有八瓦的節能臺燈，它發出的光亮自然不是很強。可是丈夫卻說，每當他深夜歸來時，在漆黑的夜中永遠地望見這一盞燈，他勞累的身體一下就放松了，心也亮堂了。

終于聽到了他的腳步聲，用鑰匙輕輕開門，輕輕地上床躺下，我翻了翻身，揉揉眼睛問：“怎么才回來？”他說：“軋機出了點故障，一直忙到現在才完成。”我感覺到他的勞累，心頭一熱眼淚流了出來，滴在他寬厚的肩膀上。“家里辛苦你了，”擁著我，感謝地說：“無論我在外面吃了多少苦，只要想到家里有一盞燈在風雨無阻地等待我，關心著我，我的腰桿就挺直了。真慶幸，我能擁有這樣一盞燈。”

四周靜悄悄地，我依偎在丈夫的懷里，傾聽他的低聲細語，淺淺的燈光照在對面潔白的墻上，勾勒出我們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