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勝的小白花

你的夢在寧謐的草原的夜空翱翔。你夢見了什么？今晚一定會夢見你的祖先，爺爺?shù)臓敔敚叽螅缀樱认榈匦χI你到草原以外的地方去玩，那里有鮮艷的花朵，有唱各種歌兒的鳥……

當你剛出生不久，那一天，阿媽從安詳?shù)膲糁行褋恚姶巴忪o靜的落雪，她輕輕地贊嘆說：察漢其其格。于是，這便成了你的名字。察漢其其格，意思是白花，你是一朵開在草原深處的小白花！你初次睜眼認識的世界是多么的寬大，藍天是無窮無盡的，芳草是無窮無盡的，你的眼睛能掠盡空間，在很遠很遠的地方，天地合在一起，只有風才能奔跑到那里去。因而，你覺得家屋的狹小了。你的家是在草原深處，屋旁庭園里種三棵參天楊，所以過路人稱呼你家“三棵樹”。屋后是山坡，坡頂有一片草灘，草比下面長得更高、更茂盛，從那里可以望見賀蘭山；你時常獨自爬上去，遠眺隱隱的賀蘭山。

你的游戲是勞動，勞動是你的游戲。每天清早，喚醒你的是老奶奶攪拌奶子時有節(jié)奏的搗臼聲，你趕緊起來，開始你一天的勞動，也就是一天的游戲了。你幫著阿媽拎奶桶到羊圈去擠奶，把那些沒奶的先攆到草地去，留下有奶的羊在圈里。“察漢其其格！注意欄柵門！別讓它們偷跑了！”阿媽喊著。你拿了根細竹竿“哦哦”地趕著、追著、跑著，多么快樂啊！

把奶羊頭對頭、角對角地用繩子拴成一長串，阿媽就挨個擠奶，你也學著擠，你的小手輕巧地捏弄膨脹的奶頭，奶水噴射，嘶嘶作響，往往阿媽擠滿了一桶，你也擠滿了一只搪瓷小茶缸，手指上粘著奶汁，含在嘴里吮吸，甜！

然后，你抱住你心愛的羊羔，一身漆黑，唯有耳朵是雪白的羊羔，坐在門口，身旁躺著忠實的牧狗。你長久地觀察那不知從什么地方來的灰鶴的一家，在草原上漫步玩耍，直到它們撲簌簌又飛到不知什么地方去……

你最盼望傍晚時打井飲羊的勞動了。你焦急地等待太陽落山，那時，阿爸便抱著你騎上毛驢，左右扣兩只大木水桶，到深井去打水。那口井，聽老奶奶說，是爺爺?shù)臓敔斖诘摹敔數(shù)臓敔數(shù)米锪送鯛敚瑥膭e的旗逃到這來安家，缺水，怎么生活呢？打井吧，他根據(jù)經(jīng)驗挑揀了這地方挖下去，一丈深，沒有水，二丈深，沒有水，別人勸他不要白費勁了，另找地方吧，可爺爺?shù)臓敔斶€是頑強地挖下去，挖下去，需要忍受多少失望和痛苦， 需要多少決心，意志和毅力啊！因為挖到五丈深、十丈深，還是些石頭、沙子，還是不見水，直到一年以后，有一天，已經(jīng)挖到十六丈深了，爺爺?shù)臓敔敳×巳詧猿窒潞诎档木祝灰粫海蛽u起喚人鈴，家里人把他拉上井口的時候，他臉色蒼白、無力地躺在地上，喃喃說聲“水……”便昏迷過去了，一顆鮮紅的血珠從緊閉的嘴角擠出來，滴到草尖上……

有了水，就和泥蓋房，栽種三棵樹，這便是祖祖輩輩的家鄉(xiāng)了。

每當你騎著毛驢來到現(xiàn)在已經(jīng)擴大了的、修葺得很好的深井邊，你便會想起奶奶講的井的故事，雖然你似懂非懂，可是爺爺?shù)臓敔斠呀?jīng)是個神奇的人物在你的想象中活動著了，他一定高大、強壯，一把白胡子，慈祥地笑著，察漢其其格呀，你朦朧地意識到草原上祖先征服自然的偉力嗎？不，你還太小呵！

阿爸將牛皮繩的一段拴在驢身上，另一端是打水的羊皮口袋，把它放下井去，然后，你用枝條抽打毛驢，在那每天要往返多次的路上奔馳了。呵，你在驢背上的姿態(tài)多可愛，你自由自在，你搖晃身子，羊角小辮像鳥兒的翅膀似的，飛呀飛，一直飛過半里路，抵達坡地隆起的高處，背后正涌起一朵彩云，你鑲嵌在彩云里了。你回頭粲然一笑，還能看見你像夏天的草原一樣明朗的眼睛，珍珠一樣的兩排牙齒呢！毛驢拉著繩子奔跑，井臺上轱轆飛轉，羊皮口袋升上來了。這樣來回幾次，木桶盛滿了水，石槽也盛滿水，歸來的羊群跳躍著奔向石槽，淡紫的黃昏里，飄蕩著羊群的歡笑聲和你那稚氣的、不成調的歌聲了。

你的節(jié)日，便是姊姊從學校里回家體假的日子。姊姊牽著你到處去玩，姊姊給你講許多新鮮的故事，那些故事，不同于奶奶在燈光下絮絮講的褪了色的故事。那些故事，在你面前打開童話般的想象的世界，于是你知道了草原之外還有草原，還有鄉(xiāng)村和城市，許許多多的鄉(xiāng)村和城市。

這一天終于來到。因為你已經(jīng)滿七周歲，在家鄉(xiāng)草原上完幼兒園，該到旗政府小學上學了。阿爸從旗里回來，為你報了名，還帶回來一只花書包、練習本和鉛筆。什么時候動身呢？察漢其其格？明天！

這對老奶奶來說是件大事，七歲的孩子要離家到旗里去，這是奶奶一輩子不曾夢想的。她拄著拐杖，挪動她不太聽使喚的腿，顫巍巍地跑進跑出。把親手做的白酥油盛在盤里，堆成一座雪山。家里殺了一只羊，像以前送姊姊那樣，舉行一次隆重的歡宴。老奶奶說：“我這一輩子連旗府也沒去過呢！年輕的時候，貧窮這條鎖鏈將我拴在這塊土地上，外面的世界是一扇關閉著的門戶，等到那門戶打開了，我卻不能動彈了。”說著，殷紅的眼眶里滾著淚珠。阿媽也說：“是呀，要不是解放了，我這窮牧民家的婦女，哪有希望到外面去呢？1965年，我跟著牧民參觀團到過北京，我永遠記著。我這輩子算趕上了！察漢其其格呀，你好好學習，以后準能上北京呢”！阿爸則一聲不吭，用粗糙的大手溫柔地撫摸你的頭發(fā)。

現(xiàn)在你已經(jīng)睡熟了。你的夢在寧謐的草原的夜空翱翔。你夢見了什么？今晚一定會夢見你的祖先，爺爺?shù)臓敔敚叽螅缀樱认榈匦χI你到草原以外的地方去玩，那里有鮮艷的花朵，有唱各種歌兒的鳥……

明天，察漢其其格呀！明天的世界為你展現(xiàn)無窮無盡的寶藏。

許淇，男，漢族，1937年2月出生。曾師從林風眠、劉海粟。1960年底至包頭市文聯(lián)任《包頭文藝》月刊編輯并創(chuàng)作員。1977年至1980年，文聯(lián)組聯(lián)部副主任。1980年至1983年專業(yè)作家，1983年至1997年連任包頭市文聯(lián)主席。1997年5月?lián)Q屆，為名譽主席。1998年內蒙古自治區(qū)文史館館員，內蒙古作家協(xié)會名譽副主席。包頭書畫院名譽院長。曾獲內蒙古自治區(qū)1957至1980年度文學創(chuàng)作一等獎（索龍嗄前身）；內蒙古自治區(qū)首屆索龍嗄文學創(chuàng)作一等獎；1990年第九屆陳伯吹兒童文學獎；《草原的精靈》獲2001年內蒙古五個一工程圖書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