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爾斯泰廟在鄂爾多斯高原的腹部——東勝區巴彥敖包鄉西北10公里處,它座落在一片方圓不足3平方公里的小盆地里,廟宇的建筑面積大約400多平方米,在綠草如茵的平地上用磚石筑起一個四四方方的高臺,高臺上磚墻木柱,雕梁畫棟,朱門琉頂,仿佛《西游記》里的那座小雷音寺。
布爾斯泰是一句蒙語,也曾是一座廟宇的名字。我不懂蒙語,這只是一種音譯,多年家鄉的人們都這么叫。后來在一則資料上它又被翻譯作“布日嘎斯泰”。現在討論它到底應該怎么叫已經沒有多少意義,因為它早在上個世紀60年代中期就成了一片廢墟。如今連廢墟也不復存在,它的上面早已長出了青青的野草。
我為什么忽然想起這座早已隱到歲月深處的廟宇呢?這是因為它的存在和毀滅在我幼小的心靈里留下了太深的記憶。多年以后,我對它的歷史文化價值和它存在的意義才有了深刻認識,它常常使我感到,人類最難認識和最難把握的不是艾滋病,不是天外來客,而是人類自己。布爾斯泰廟在鄂爾多斯高原的腹部——東勝區巴彥敖包鄉西北10公里處,它坐落在一片方圓不足3平方公里的小盆地里,廟宇的建筑面積大約400多平方米,在綠草如茵的平地上用磚石筑起一個四四方方的高臺,高臺上磚墻木柱,雕梁畫棟,朱門琉頂,仿佛《西游記》里的那座小雷音寺。
盆地四面荒山禿嶺,盆地里卻水草茂盛,枳芨、鹽蒿、馬蓮、寸草、紅柳等植物一片繁茂。這在干旱的西部地區,已經算是豐美的大草原了。那時人口稀少,牲畜也不多,周圍幾個生產隊都要在那里放牧。主要是牛和騾馬。我父親就在那里給生產隊放馬。那時我還不到能夠單獨放馬的年齡,只是為了騎馬,便常常跟隨著父親。諺語說,馬無夜草不肥。所以馬在夜里是不回圈棚的。夏夜的草地是美麗的,天幕上的星星特別的稠密,也特別的明亮。傍晚,牛羊驢等次第歸去,喧鬧逐漸平息,草地相對地寂靜了許多。夜色下,草地一派朦朧,系在馬脖子上的鈴鐺發出不同的悅耳的聲響,憑借馬鈴聲就可以知道哪匹馬在什么位置,是否離群走遠。草地上還不時地傳來騾馬“突突”的打響鼻聲。我和衣躺在廟臺上,身下一條黑沙氈,這種氈不返潮,被子要到下半夜才用,因為下半夜會有露水。父親和幾位放馬的叔叔圍坐在一起抽煙拉話,旱煙鍋上的火光一明一滅,與天幕上閃爍的星光遙相呼應。每年農歷的9月14日,我跟隨大人們在這里趕廟會,看跳鬼,跳鬼是蒙古族的一種祭祀活動表演,類似南方的儺戲。第一次看那呲牙咧嘴的各種魔臉,嚇得我直哭,不敢看還又想看,晚上睡在媽媽的被窩里,睜眼閉眼,眼前總晃動著那駭人的牛頭馬面。
寺廟總是要建在深山中的,突出一個“隱”字,意在避開塵世的紛擾。而布爾斯泰廟為什么選擇這樣一片所在?似乎實在頗費猜想。倘若要我做出一個比較合理的解釋,我以為完全是由于客觀的地理條件所使然。鄂爾多斯高原西部屬于丘陵地區,雖說有山,但山坡起伏平緩,與其說它們是山,不如說是一個個特大的土堆。山梁地表裸露,草木稀疏,作為佛教一支的喇嘛教,既然要傳經布道,普度眾生,也就不能對寺廟的建址過分地挑剔。選一塊水草豐美的地方,也算是清凈的佛陀圣地。不僅布爾斯泰廟如此,鄂爾多斯高原上的絕大多數召廟也是如此,歷史最為久遠的、規模最大的召廟王愛召,就建在黃河南岸的平原達拉灘。可惜在抗日戰爭中被日本飛機投下的炸彈炸成一片廢墟。現在,著名的準格爾召,也在平地上雄居300余年,實為萬幸。這些廟宇雖沒有群峰合抱,樹蓋蔭護的幽靜,但一任四面清風的蕩滌,日月星辰的朗照,這樣地集日月之精華,吸天地之靈氣,也并不違背佛道的本意。晨鐘暮鼓一樣地浩蕩而悠遠,佛號如雷,香煙如霧。
上個世紀60年代初,布爾斯泰廟的喇嘛已經寥寥無幾,且都老邁。召廟的附近也早已有人家居住。幾戶喇嘛的獨院再也無法恪守清凈,混雜在有豬欄雞舍的農家之間,雞鳴狗吠驢叫羊咩,淹沒了老喇嘛枯坐在火盆前那幽怨的轉經鈴聲和誦經的聲音。那座經歷了300余年風雨、當地人稱之為“獨瓜”的大廟,臺階上已經生出萋萋雜草,廟門緊鎖,烏鴉和麻雀在褪了色的琉璃頂上鼓噪徘徊,發出聲聲迷惑不解的嘆惋。他們飛累了,在上面停一停,然后去尋找新的樂園。剩下這坐孤獨的廟宇,兀立在“遍地英雄下夕煙”的田地之間。廟里的眾神佛,孤寂地端坐在蓮臺上,靜聽門外凡間的喧囂,無望地期待著信徒們的朝拜,失落地回憶著昨天的輝煌,心中幾多悲楚,他們欲訴無言。
轉眼到了1967年,“破四舊,立四新”的風暴席卷萬里河山。忽一日,革命造反派們荷鋤持鎬,忽喇喇涌到寺廟前,高呼著打倒封建主義,打倒牛鬼蛇神的震天口號,要鏟除這棵封建主義的大毒草。召廟附近的一位老者,挺身而出,擋住廟門,面對幾近瘋狂的人群,聲淚俱下道:“老命們(方言,老者長輩對晚輩的愛稱),不敢拆哇,你們不敬供也就罷了,讓它生著哇,幾百年了,幾輩子了,這可是老祖先留下來的呀!你們毀了它實在太可惜了呀!老命們……”然而,老漢的舉動正如紅衛兵們所說的那樣,純粹是螳臂當車。老人立刻在憤怒的口號聲中被拉出來進行現場批斗,受批斗的當然還有那幾位牛鬼蛇神的孝子賢孫老喇嘛。
咣!廟門被砸開了。
轟!佛像被推倒了。
一件件宗教藝術珍品被砸爛,一切器具如銅壺、銀碗、紅木雕盤、包經文的綢緞揣在了造反派們的懷里,一卷卷經文拋到廟外,點著了,火光沖天,燃燒的紙灰猶如一只只黑色的精靈,隨著滾滾濃煙扭曲著艱難地上升。大殿拆倒了,瓦礫遍地,椽檁橫陳。一座花費數十萬兩白銀,集人類千百年智慧構建的宗教文化殿堂,頃刻間變為一片廢墟。歷史文化的凝重與莊嚴,在愚昧和野蠻面前竟是如此的不堪一擊。
幾位被勞改的老喇嘛,每天低著頭從廢墟旁走過,偷眼看看,幾十年青燈黃卷的期盼卻沒有得到佛祖一絲一毫的憐憫和庇佑,佛光暗淡,佛念如灰。
幾個月后,廢墟上蓋起了兩排教室,是生產大隊的民辦學校,打倒了舊的文明之后,要建立新的文明,正所謂“不但善于破壞一個舊世界,還要善于建立一個新世界。”中國文明進程的緩慢,其原因就是人們總是自覺不自覺地在“毀棄了重來”的路上往返徘徊。年幼的孩子們在里面咿咿呀呀,仿佛在嘲笑和詛咒古老的昨天。讀小學三年級的我,坐在佛祖曾坐的位置上,口中背誦著語錄,眼睛欣賞著房頂上那斑斕而不成形的彩色畫梁。
幾年以后,附近幾個村子里不斷有人患病,久治不愈,不斷有人家無故發生事端,村人正在私下里議論,說都與當年拆廟有關。不知道是否真有神靈在遷怒懲罰,還是一種偶然巧合,或者說是議論者出于對拆廟的行為或患病者的怨憤而伺機慶幸和發泄。但隨之而來的是,生產大隊和公社的赤腳醫生開始被冷落,神漢、神婆和陰陽先生開始偷偷地出入于患病者的家門。漸漸地,村外的山頭上,陸續出現了當年廟宇里的東西,大多是一些用廟里的木頭做成的家具,還有從房子或牲口的圈棚上拆下來的松柏椽子。村人就又議論說,他們無福消受神佛用的物品,而又無法物歸原主,只好偷偷地送上山頭,蒼天明鑒,以示對曾經褻瀆過的神靈悔過。
前些年我回了幾次故鄉,舉目遠望,不遠不近的山頭上,蓋起了一座座小廟,面積一兩平方米,高不盈幾尺,簡陋得無以復加。我不知道折射人們的善良本性的回歸,還是愚昧的再一次滋長,心口一陣陣疼痛。這不由得使我想起那座輝煌的召廟,想起那紅火熱鬧的廟會,想起那一場毀滅。
暮靄中,我仿佛又聽到了那雄宏震耳的佛號,看到了大廟前那沸沸揚揚的廟會。會場上擺滿了家鄉的土特產品,擺滿了從城里販運來的各式新奇商品。操著吳儂軟語的南方客商甚至滿口洋話的金發碧眼們發出聲聲驚嘆,他們只知道遙遠的東方有長城,有故宮,有秦陵兵馬俑,有姑蘇寒山寺,他們無論如何也沒有想到,在中國大西北的鄂爾多斯腹地,在這樣一個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山鄉僻壤,竟然也有如此令人絕美傾倒的宗教建筑,有這樣完美的融宗教與民間文化于一爐的廟會。他們漂洋過海時的那種傲慢頃刻冰消。他們的腿終于軟了,“撲通”一聲跪倒在廟前,匍匐在古老的中國歷史文化腳下,許久直不起腰來,不是為神佛屈膝,而是在向一個民族低頭。他們爬起來,穿行于人流中,客氣而謙恭地與鄉親們嬉笑寒暄。
蘇懷亮,生于內蒙古自治區伊克昭盟東勝縣。畢業于伊克昭盟師范學校英語專業,1989年畢業于內蒙古師范大學附設函授大學中文系。教師、企業管理人員、國家公務員,現任《鄂爾多斯日報》文藝副刊主任編輯。系中國散文學會會員、內蒙古作家協會會員、內蒙古詩詞學會會員、鄂爾多斯文學研究會專家委員會委員、鄂爾多斯市政協專家聯誼會會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