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竟不知道祖國有這樣一個讓人驚詫、讓人激奮的地方。一見到東勝高原,我是實實在在驚叫了一聲的。汽車馳上高原,這一片被千萬年風雨侵蝕得溝壑縱橫、千瘡百孔的原始地塊,在我的感覺里,整個地都在燃燒,在轟轟烈烈、熊熊焰焰地燃燒……
神奇的土地
翻開中國地圖,你會發(fā)現(xiàn)一個有趣的但也引人深思的現(xiàn)象。在祖國北部遼闊的疆域上,東起渤海之濱,西迄祁連雪山,九曲悠逸,交頸接腹,橫臥著兩條巨龍。一條是萬里黃河,一條是萬里長城。這兩條本來遨游于九天的精靈,有一日,飛得又困又乏,精疲力竭,且渴得要命。突然,它們發(fā)現(xiàn)遙遠的東方有一片蔚藍的海水,在陽光的照耀下閃著粼粼波光。兩條巨龍驚喜萬分,從天而降,迫不及待地探首到渤海里狂飲瘋吸起來。喝得酣暢淋漓,好不快活,一時興奮,長尾一擺,巨龍的腰身便交叉起來——好,你仔細看那兩處相交的中間,囊括了一片蒼黃的布滿沙漠的土地,那,便是舉世聞名的東勝。
哦,東勝,龍的土地!
燃燒的土地
一個外地的朋友,去了一趟東勝,領(lǐng)略了東勝高原的壯闊景象后,回去激動得徹夜難眠,立即給 我來信說:“唉唉!我曾循京廣線南下,游歷了應(yīng)該游歷的一切;我曾從重慶啟航,坐輪船沿長江順流而下,飽覽了三峽之壯景,親自體驗了‘兩岸猿聲啼不住,輕舟已過萬重山’的獨特感受;我也曾沿絲綢之路西行,朝敦煌,出玉門,訪吐魯番……大半個中國我都走了。然而,我還沒有見過這樣一片荒涼但卻神奇的土地,我竟不知道祖國有這樣一個讓人驚詫、讓人激奮的地方。一見到東勝高原,我是實實在在驚叫了一聲的。汽車馳上高原,這一片被千萬年風雨侵蝕得溝壑縱橫、千瘡百孔的原始地塊,在我的感覺里,整個地都在燃燒,在轟轟烈烈、熊熊焰焰地燃燒……”
是的,這是一塊燃燒的土地。
千百萬年前,整個東勝是一片汪洋大海,隨著地質(zhì)的不斷演化,大海消失了,出現(xiàn)了遮天蔽日的森林。之后,天災(zāi)加人禍,大面積的原始森林逐漸減少。不過,即使在并不遙遠的700年前,森林雖然幾乎絕滅了,東勝依然是一個水草豐美、牛羊成群的世外桃源。使整個地球都震撼了的成吉思汗來到這里,被美麗的景色迷醉得流連忘返,贊嘆忘情之間,竟將手中的馬鞭遺落在地。而且,死后,放著生他養(yǎng)他的故鄉(xiāng)不回去,硬是囑托他的將士將他千里迢迢用牛車拉到東勝地區(qū)下葬。
東勝遭到滅頂之災(zāi),是在清末近代。關(guān)外的大批饑民一批一批洪水般涌入這塊風水寶地,瘋狂地不分時間地點地狩獵,盲目地大面積地開墾土地。原始的寧靜和生態(tài)的平衡被徹底地打破了。于是,所剩無幾的狐兔黃羊四散逃遁,不知追尋哪方樂土去了;被開墾的處女地在孕育了幾茬豐收之后,在烈日的曝曬下,在狂風的吹打下,變成了一片片荒旱的沙漠。氣候變得異常的壞,夏天少雨,冬天少雪,一年四季狂風大作,飛沙走石,天昏地黑……
于是,承受了嚴重災(zāi)難的我的東勝開始燃燒了。不過,這不是復仇女神的復仇的火焰,也不是“文化大革命”的邪惡之火。這是普羅米修斯點燃的圣火,這是鳳凰涅槃升騰起的熊熊烈焰,它將燒掉東勝大地上的貧窮愚昧、災(zāi)難憂患,也將燒掉存留在人們記憶里的一切辛酸、悲哀和悔恨,燒出一個紅彤彤的全新的世界來!
呵,東勝,燃燒的土地!
吶喊的土地
你不要以為東勝僅僅是一片燃燒的土地,沉寂的土地,它還是一片吶喊的土地。
在浩瀚的庫布其沙漠里,有一片月牙形沙灣,叫銀肯沙,這便是舉世聞名的響沙灣。
風有聲,河作響,這是自然界里最普通最常見的現(xiàn)象,然而,誰見過一片荒涼的沙漠竟會發(fā)出驚天動地的聲響來呢?響沙灣,就是這樣一處日夜喧響吶喊的神秘的所在。
你從那相對高度40多米,幾乎與地面垂直的沙山往上攀,手腳一接觸沙子,便會發(fā)出“嗡嗡”的響聲。更為壯觀的是,假如幾十個人從頂巔一起往下出溜,整個沙山會發(fā)出驚天動地的轟響,像沉悶的巨雷隆隆滾過天庭,像千萬面牛皮大鼓一齊敲響。
望著響沙,歷史學家神情嚴肅地說:漶漫的寒沙下面,掩埋著一段歷史的冤情,那聲響,便是那些不甘寂寞的幽鬼冤魂對上蒼的哀哀申訴。
銀肯沙的農(nóng)民立即反駁道(他要維護流傳了千百年的傳說的正確性):不對,不對,那里面的死鬼們是罪有應(yīng)得。那兒原是一座香火旺盛的召廟,廟里的喇嘛活佛們荒淫瀆神,壞事做盡,他們整日花天酒地,玩弄民女,仙人張果老騎驢至此,看到這種情景,一怒之下,二升黃沙將廟宇掩埋了。喇嘛活佛們時時發(fā)出凄厲的哀鳴。
科學家冷笑道:科學不是想象,不是文學,你們都是無稽之談。銀肯沙的鳴響,是一種罕見的自然現(xiàn)象,沙山所處的特殊地理位置(比如背靠庫布其大沙,前臨罕臺川,還有空氣淤滯等因素),造成了一種類似鋼琴、風琴音箱的共鳴效果,一有振動、摩擦,便會發(fā)出轟響來。
看著他們各持己見,莫衷一是,我有點失笑。不過,歷史學家的大膽的想象使人頗受啟發(fā),農(nóng)民的執(zhí)著認真使人欽佩,科學家的解釋也不無道理。但是,我仍然要說——那不是屈死鬼悲哀的嗚咽,那不是垂死者絕望的呼喊,也不是什么鋼琴、風琴共鳴箱。那是一條蟄居滯伏了無數(shù)個世紀、受盡委屈、受盡壓抑的巨龍的怒吼!
逶迤綿長的庫布其沙漠,不就是一條橫臥東勝的巨龍嗎?
遙想當年,這巨龍一定年輕氣盛,雄姿英發(fā),盡八荒之遼遠,極九霄之高奧,窮滄海之深邃,上天入海,乘風凌波,多么的自由自在啊!有一天,正當它乘疾風,御紫電,飛經(jīng)東勝上空時,它無意間俯視下野,看到了一幅怎樣美麗壯闊的景象啊:蒼蒼莽莽的東勝,東部是原始的溝壑縱橫的高原地脈,西部是遼闊的草原。整個東勝原野上,草綠花紅,牛羊遍野,狐兔成群,偶爾有一股雄勁的通天立地的旋風挾帶著枯枝敗葉,飛沙揚塵疾馳而過,隱約傳來斷續(xù)然而悠揚的牧歌。更使它驚奇的是,有兩條前不見首后不見尾的巨龍交頸接腹環(huán)抱著這方風水寶地。噢,原來這兒是龍的土地,龍的故鄉(xiāng)!上天入地倦游了的它,一陣驚喜、興奮掠過心頭,懷著一種回歸的情感,忽切切撲入這母親般的土地上,和長城的龍、黃河的龍匯聚到一起了。
然而后來,星移斗轉(zhuǎn),歷史演替,東勝經(jīng)歷了滄桑之變,變得貧窮、荒涼、沉寂了。而它,則猶如雄鷹折斷了翅膀,飛機失去了跑道,再也飛不起來遨游長空了,于是,它變得狂暴焦躁起來,它發(fā)野,它任性,它日夜悲鳴吶喊。
這吶喊,究竟有多少年多少代了?誰也說不清。反正,你去問東勝年紀最長的白髯老者,他會告訴你,在他的爺爺?shù)臓敔數(shù)臓敔斈且惠叄@龍就在沒日沒夜地怒吼了。
這吶喊,分明包含著悲愴、凄涼、委屈,但是,在這悲涼之中,不是分明能體味出一種深沉、期待、昂揚和力量來嗎?
這吶喊是整個東勝這塊古老的大地的吶喊,是從它那巖漿一樣熱烈的地心深處發(fā)出來的;這吶喊,是千百萬人民為擺脫貧窮愚昧、追求真理、向往光明自由的吶喊,是勇敢的海燕穿破烏云,迎接暴風雨,迎接勝利的歡樂的歌唱!
終有一天,這久屈的巨龍,會抖落千百年的積郁和悲憤,以積聚了千百年沖決一切的力量,騰空而起,排云直上,高唱解放自由的戰(zhàn)歌,無拘無束,任情任性,遨游在祖國的萬里碧霄!
呵,東勝,吶喊的土地!
希望的土地
我的古老的東勝呀,古往今來,在你這塊古老的大地上,多少代,多少人,為了他們各自不同的追求、幻想和希冀,曾演繹了多少幕悲歡離合、興衰際遇的悲喜劇啊。
穿過歷史的煙云,我似乎看到了:
漫天風雪里,匈奴人的駝隊簇擁著北上和親的王昭君,在東勝逶迤而行。胡裘皮帽的昭君,淚水漣漣,透過迷蒙的風雪,盯著這片陌生的土地……
冷月寒光下,朔氣森森,羌管凄凄,那是少小離家的戍邊士卒,又在吹奏傷心斷腸的思鄉(xiāng)曲呢。
成吉思汗的千軍萬馬,卷土揚塵,殺聲震天,浩浩蕩蕩在千里草原上縱橫馳騁。我也似乎看到了,“獨貴龍”的星星之火以燎原之勢,燃遍了東勝這塊在國民黨、封建王公黑暗統(tǒng)治下受苦受難的土地。
無數(shù)仁人志士為了尋求拯救人民于水火的真理,正穿過沙漠,穿過草原,奔向革命圣地。
而今,我看到,在我的東勝,凡是有沙漠的地方,便有綠洲在生長。不難設(shè)想,這綠色陰影終將覆蓋所有的沙漠。
我看到,埋藏在地下的滾滾烏金,正在開采。這些原本是地上的生靈啊,一場突如其來的災(zāi)變,使它們在地下沉睡了億萬年。噢不,它們沒有昏睡,沒有沉淪,借助頭頂?shù)膲毫Γ鼈冎匦略O(shè)計了自己,重新改造了自己;賦予自己火一樣熱烈深沉的性格。有朝一日,重見天日,將會噴涌出怎樣的熱情怎樣的力量來啊。不是嗎?東勝這艘歷盡風險飽受災(zāi)難的巨輪,正穩(wěn)步地重新啟航了!
我看到,萬里黃河在我的東勝鑄成的雕弓,已經(jīng)向明天、向未來呼啦啦射出了希望的響箭!
呵,東勝,希望的土地!
呵,東勝,神奇的土地!
尚貴榮,內(nèi)蒙古鄂托克旗人,中共黨員,畢業(yè)于遼寧大學中文系。同年到內(nèi)蒙古文聯(lián)《草原》編輯部工作,歷任編輯、編輯室主任、主編,副編審,內(nèi)蒙古作協(xié)副主席。1983年開始文學創(chuàng)作,2001年加入中國作家協(xié)會。著有散文隨筆集《流浪的云霓》、《塞外隨筆》等5部。散文《東勝,神奇的土地》、隨筆《寫女兒,也想起我的童年》、《閑居塞外說羊肉》分獲1987、1990、1993年內(nèi)蒙古文學創(chuàng)作索龍嘎獎。1989年被評為自治區(qū)文學創(chuàng)作十杰,2002年獲自治區(qū)新聞出版系統(tǒng)十佳編輯稱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