麥子將熟時,掐麥穗,搓出麥籽煮飯鍋里,麥籽筋道,耐人回味。如果把麥籽磨碎,煮麥糝子飯,就更好吃,勝似煮玉米糝子飯、小米飯。
讓我無法忘記的是一九六四年秋末的那頓麥糝子飯。
那時遭逢大澇,漳河兩岸尚未修筑大堤,河水一再溢出河槽,莊稼連年被淹。家家戶戶瓷缸與瓦甕里沒有麥子,有的只是紅高粱。高粱耐旱也耐澇,但每戶分到的數量有限,大家都舍不得蒸窩頭,只能頓頓煮高粱面稀菜湯喝。孩子們呼嚕呼嚕把肚子“吸溜”成氣球,不到半晌,幾泡尿丟出去,氣球就癟了,人也跟著無精打采起來。
那時,人的盼頭極其簡單——啥時能吃頓飽飯呀?啥時能吃到麥子呀?
想不到,這天擦黑,爺爺揣回一兜麥子,有十來斤。娘如獲至寶,忙用篩子篩,簸箕簸,又用濕毛巾擦,然后,摸黑去磨房呼隆呼隆推了半個多時辰磨,磨成了麥糝子。磨房里原是有燈的,娘不點燈是怕被人發現——家家見不到麥子,誰家能吃到麥子,十有八九是偷來的。
次日早晨,麥糝子飯煮熟了,爺爺大手一揮說:“都別吃,讓我先吃!”我和姐姐弟弟只有眼巴巴看著咽口水。爺爺就著洋姜咸菜喝了一海碗,抹抹嘴,吸罷兩袋旱煙才發話:“你們也吃吧!”我用三號粗瓷碗,一氣呼嚕了兩碗半,比一海碗還多,感覺撐脹得慌了,才擱碗。
上學路上我還在腦中將麥糝子飯與往常的“照臉湯”做對比,那也叫飯?叫豬食,叫刷鍋水還差不離,能有啥營養?麥糝子飯才是飯,又香又當饑,要能天天吃頓頓吃就好了,如爺爺所說,到共產主義社會,啥啥都會有的,麥糝子飯想必也會有吧?這樣想著,學校到了。
那時我正上四年級。第二節課剛上一會兒,我忽覺不對頭,肚子痛。我想報告老師,去廁所解手,卻已說不出話。就見我家北院鄰居靳根兒風風火火闖進教室,上氣不接下氣地說:“老師,不得了啦!‘老紅軍’全家中毒!快讓書汀回家!”說罷伸胳膊挾了我就跑。爺爺因為當過幾年紅軍,所以“老紅軍”成了他的代號。
到家一看院里屋里擠滿了人,村醫榮老蟒正在給我爹我娘灌肥皂水,姐姐弟弟已經打上了點滴。爺爺圪蹴在灶膛前,面色紙一樣白,額頭滾動著幾粒豆大的汗珠。有人在一旁埋怨:“‘老紅軍’你不想活了,也甭拉拽全家呀?瞧你干得這事,咋也不能吃信麥子喲!”
原來,昨天傍黑爺爺收工回家,見路邊有好多麥籽,是耩地回耬時灑下的麥種,為防螻蛄吞噬,上面拌有1605劇毒農藥。爺爺走過去,走回來,住腳不走了,解下那條尺把寬的藍粗布腰帶,逐片撥拉起來。
時任常西村一把手的吳周敬對大隊會計羅俊福說:“去!去倉庫挖二十斤麥子,讓‘老紅軍’一家吃幾天飽飯!”因禍得福,我和弟弟盼過年,盼的就是過年時能吃上暄騰騰的白面饃頭,沒想到離過年還有三個多月,竟預先吃到嘴了。
那白面饃頭,比麥糝子飯香多了!
責任編輯/劉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