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大概,公元1885年后,那些描述苦難的杰作,人們最高的評價:這是另一個版本的《悲慘世界》。
在央視的記錄片里“游覽”過雨果故居,發現他是一個站著寫作的人。因為脊椎病,他總是站在寫字臺前(有點像梳妝臺)。想象這幅畫面:面對世界,雨果握筆,站著。就像士兵站著握槍,或一個攝影師站著扛機器。他眼前的,一如我們所面對的——《悲慘世界》。
你還記得馬德蘭市長當著沙威面,鉆到車底,企圖把車頂起來的情節嗎?你還記得馬德蘭市長服裝端正,面色鐵青。由于內心的痛苦和焦慮,他那斑白的頭發一夜如雪嗎?還記得馬德蘭市長在法官面前承認自己就是冉阿讓嗎……如果苦難只能讓人癱軟,不能讓人站立,那么,冉阿讓何以被鐫刻于那么多的靈魂標桿之上?顯然,因為雨果寫冉阿讓也是站著的,《悲慘世界》也就沒有趴下。
在128年之后的2013年春,音樂劇《悲慘世界》的電影版破了北美票房紀錄,一票難求。而且幾乎場場結束時觀眾都對著空無一人的銀幕鼓掌,這在電影史上是少有的。不客氣的說,湯姆·霍伯(導演)就是做了件討巧且簡單的事,他試圖將維克多先生的世界簡化為三個維度的描述:“男人因貧窮而沉淪,女人因饑餓而墮落,兒童因黑暗而愚蒙。”他成功了。
這是一部不存在任何劇透風險的電影。人們為什么會為一百多年前的虛構故事心存敬畏?因為“最終的悲慘”,是對一個不敬畏、不祈禱、不相信、不悔改,并拒絕恩典的世界的定案。不論過去多少年,世界依然如草,被時間收割。世界依然如風,我們都是捕風的螻蟻,是被倒空的口袋。
這是一部必然讓人心聲哀怨的電影。冉阿讓說,“在人權的附近,至少是旁邊,存在著靈魂的權利。”在這里,我們已聽不到一句近乎神圣的孩子氣的話,得不著一個近乎圣潔的親密的愛人,也看不見一幅近乎樂園的遠景。
這其實是一部披著古典美學外衣的現實題材電影。殘酷的故事背后,就是信仰的荒蕪。人或說,娛樂廢墟之上,還談什么信仰?但真正的信仰恰恰都從廢墟開始,從廢墟中被搶救出來。在信仰中,任何事物,即使被苦難縮減到卑微的水平,“與虛構相比,都顯得壯麗動人”。
這話是CS·路易斯的導師、英國作家切斯特頓說的。他曾與蕭伯納公開論戰,用黑色的喜樂與幽默,和深深的省察,為底層之人的生命價值辯護。當時,《倫敦時報》邀請一群作家撰文,論述《世界的問題出在哪里?》。切斯特頓為我們這個“悲慘世界”,寫出了史上最短的征文,他說:“尊敬的編輯先生,是我。”
同樣,論述《悲慘世界》為何成就百年不朽傳奇?“對!是我們”。
恣肆的“悲慘”
首先是劇本。讀上百萬字的書是需要些耐心,寫百萬字故事的人則需要那種讓讀者不忍釋卷的才能。雨果有。他甚至能讓無法忍耐他嘮叨的讀者,最終在他的嘮叨里為冉阿讓流淚。
維克多先生靠的是情節和情感。尚奇與熱烈是法蘭西天性,因此也造就了《基督山伯爵》的奇巧與《克利斯朵夫》的奔放。而雨果的敘事同時具備這兩種品格。雨果全心全意地愛著巴黎,愛著法國,愛著自由與進步,愛著上帝。他的筆勢不懂節制,但他構造情節網絡時卻有條不紊,極具匠心。
觀賞《悲慘世界》,不由得會感到上帝不但存在,而且無處不在。這上帝,換種叫法,便是道義。道義包容一切,原宥一切。它主要經由兩個人物傳達:卞福汝主教和冉阿讓。關于主教的情節可以說是純粹的鋪染,但沒有卞福汝便沒有冉阿讓。類似地,不批評修道院怎能顯出冉阿讓從修道院帶出珂賽特的必要呢?如果不盡全力描寫滑鐵盧,大如后文的黨派之爭,細如德納第與馬呂斯的恩怨又怎能說清呢?
事物總有兩面,過分強烈的寫史意識確實使劇情拖沓。畢竟《悲慘世界》是法蘭西的兒子,懂恣肆而不懂含蓄,不知中國人所謂的“留白天地寬”。
我們必須承認,《悲慘世界》的精彩首先得自于這種恣肆。最恣肆的段落在商馬第案中冉阿讓的心理活動,具體地說,是一夜人與上帝的搏斗,進或退的抉擇,善與惡的較量。這一段不長的情節顯示了原著作者渲染功夫的極致。這時只需恣肆與坦白,甚至,必須恣肆與坦白。
精致的“悲慘”
回到電影鏡頭,和《王的演講》與《伊麗莎白一世》一樣,湯姆·霍伯的作品,劇本的力度已然放在那里,他只需要以藝匠的手法串聯出來就行——不同的是,前兩作的劇本都是夾在二等一等中間的質量,而這一部則絕對是制高點。不管是雨果的原作,還是稱霸世界音樂劇壇三十年的改編,再現于銀幕的難度極高。
雖說音樂劇已經將龐大的小說篇幅減而又減,但是其如歌劇一般的,85%以上的唱白如若拍成電影,如何讓大部分并不熟悉這部音樂劇的觀眾(觀影主力不可能全是音樂劇死忠)不至于啞然失笑?這就是個挺難解決的問題。一個重要的選擇:舞臺原咖還是好萊塢明星?前者的唱功固然了得,但他們對電影的駕馭能力顯然大大成疑,后者,誰又能保證他們一開口,觀眾不捂住耳朵紛紛退場呢?很慶幸湯姆·霍伯賭上全部身家,選擇了后者。
《悲慘世界》就如一幢上了年紀的古堡——非常工整的作品。換而言,其他部分的鏡頭語言突破空間較小,本片靠的就是演員的表演和演唱了。以“斯巴達”形象深入人心羅素·克勞,飾演沙威火候的確尚欠,但責任并不在他。這個一根筋到被自己逼死的角色,“斯巴達”已經演繹得足夠辛苦。影片的藝術指導,化妝,服裝設計,攝影,視效和混音都相當了得,畫面唯美,構圖考究,建筑和器具設計精致,服裝華美,視覺化的成果相當好看。攝影非常大膽地嘗試了大量長鏡頭和特寫,很大程度上幫助演員彌補先天角色相似度的不足(比如羅素·克勞與沙威),增強《悲慘》的感染力。
美妙的“悲慘”
既然霍伯說《悲慘世界》是最傳統的musical,那么,唱段當然得比較完整的保留。電影的改編其實就是把音樂劇視覺化,非常忠實于原版音樂劇。
唱段方面,之前最期待的安妮·海瑟薇,真的是對得起所有的盛贊。只有25分鐘左右的戲,主要出現在影片的前40分鐘,但幾乎每分鐘都是精華。尤其是《I Dreamed a Dream》,影片很聰明的改編讓芳汀再被趕出工廠,被迫賣掉頭發,牙齒,淪落為娼之后再唱出這首歌。
安妮·海瑟薇滿身污垢,衣衫襤褸,淪為妓女時躺于身下不是床而更像是棺材,是的。芳汀在那一刻早已經死了。正如唱詞“Don't they know they're making love to the one already dead?”在如此情景下,醞釀了飽滿情感的安妮奉獻了完美絕唱。4分多鐘完整唱段一鏡到底,而且幾乎一直是特寫鏡頭,該有的悲傷,痛苦,凄慘,無奈,憤怒,絕望的情緒,層次都有了,再加上完美的演唱,全片最大淚點就在此處。
值得一提的當然還有《悲慘世界》的混音制作,在這部電影之前,很多人會認為這是無法完成的任務:歌聲,音樂聲,馬蹄聲,槍炮聲,叫喊聲,器具磕碰的聲音,腳踩在木地板上的吱吱聲,還有一些環境的底噪……因為是singing live,保持歌聲錄音質量的同時,又必須與當時戲中的環境達到完美融合,讓音樂與馬蹄,馬車等聲音形成韻律,這在世界電影史上都是空前的。
任何時間、任何角度都可以很負責任的說,《悲慘世界》是一部難得的佳作。如果硬要挑毛病的話,那可能片長對一般觀眾來說比較考驗,然后就是off-centre構圖太多了,跟《國王的演講》如出一轍,永遠都是偏中心構圖,看多了也會疲勞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