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子
很多人在年輕的時候都曾有過寫詩的經歷,它其實不一定是用詩的形式表現出來,也許是一封信,也許是一段日記,它也許是在生命當中動情過的那一個剎那留下的幾個句子,我們稱它為詩,這些句子是一個活過的生命留在天地之間最動人的幾個句子。偶然碰到一個朋友,他說,我大學時寫過詩,可是后來就停止了。詩的年齡是在什么時候停止的成了我后來很好奇的一件事,那或許是人內心最私密的一個部分,那一心境一直保有在那個地方,在那些焦慮煩亂的某些時刻,打開曾經寫過的句子,不過是讓自己認識,生命里曾經有過那樣的可能。詩,這樣一種文學形式,或者說不把它看做一種形式,而是當成一個人在生命中最美好的心情的向往,始終是我們生活里珍貴的一部分。
從另一面看,中國的語言曾被全世界公認是最適合寫詩的語言,它經過了千錘百煉,仿佛蚌里的珍珠一樣,不斷被人的口腔、牙齒、舌頭琢磨出一粒發亮的珍珠來,成為世界上最貴重的一種文明的產物。
李白的《月下獨酌》,曾經翻譯成世界幾十種不同的語言,感動了許多人,德國音樂家馬勒的《大地之歌》里也用了李白和孟浩然的詞句,這些句子已經從東方華夏大地延綿成了世界的精神遺產,這一民族曾用他自己的語言琢磨出最美的聲音在他們的生活里播撒著最美好的情感,其實,每一個人在生活當中都是可以隨時寫詩的,在朋友相聚或相送時,在表達喜悅或悲傷時,不只是語言上的美麗,更是心境上的美好,我們在經歷了無數災難后發現,原來自己就是為了那幾個句子活著的,每一個人都可以是李白、杜甫、李商隱……
它既不是古典也不是文學,它只是我們閑話家常時給予彼此的那一句真誠與感動。或豪邁、或平實、或華麗、或質樸,回望那些帶給我們感動的詩人和他們的詩,本刊將選取12位詩人,傳遞他們的溫柔婉轉與蕩氣回腸,一起重溫人間最美好的情感……
◎悠然見南山
生命不曾簡單過,我們卻可以選擇簡單的生活。陶淵明選擇的正是這樣的一條路,回歸生活,回歸靈魂最深處的家園,當蕓蕓眾生仍舊在塵世間忙碌不休,仍舊身陷在這個爾虞我詐的混亂的時空當中無法自拔的時候,當然就顯得格外的羨慕與期盼這樣的一種生活。
陶淵明愛極了酒,他在寫《歸去來兮辭》的時候,說要去做官,因為做官可以有一塊田,就可以種糯米,然后釀酒,他是因為這個目的去做官的,有時找不到濾瓢就常常拿他的官帽去濾酒,他的生命里一定是有著巨大的虛無感,需要用酒來傳達出一個沉醉自己的過程,“攜將酒去,載得詩歸”,在陶淵明飲酒詩里我們最熟悉的當屬《飲酒》二十首其五:
結廬在人境,而無車馬喧。問君何能爾?心遠地自偏。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山氣日夕佳,飛鳥相與還。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
既然“在人境”,就難免有“車馬喧”,他生活在鬧區,卻沒有車馬的喧鬧,這本身就是一個矛盾,在湖邊山林修行是容易的,而在人世繁華里依舊能遠離車馬喧囂,“問君何能爾?心遠地自偏。”你的心里面所向往的東西是大的,也許在鬧市中你已經有了一個寄托在遠處的心靈,住的地方就會有一種安靜的感覺,我更愿相信這首詩是陶淵明住在鬧市中寫出來的,懷抱著心情的悠遠,在入世之中可以有出世之想。
陶淵明在東籬采菊之時亦是看不到南山的,他住在南方,而“南山”說的是終南山,在陜西,然而他卻有了對南山的向往,那山水其實是活在你心中的,“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才成了名句,歷代的文人都會畫這幅畫,所謂心靈的凈土其實是一個寄托和象征。
當我們周身都是戒律的時候,就總是想要觸犯它,相反,在入境時,內心總是懷有一種超脫,一種向往,“采菊東籬下”并不難,可要“悠然見南山”卻是需要我們自身去培養的,你可以從一小朵菊花上面去感受萬里江山,升騰出“山氣日夕佳,飛鳥相與還”的景象,這亦是心靈上的“山氣”,心靈上的“飛鳥”,不見得一定是實際中的東西,人類心靈上的向往可以在精神里完成。
陶淵明把人的生命分為形和影兩個部分,做了一個有趣的對話“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這當中有一個非常迷人的生命真理存在,可是不要和我辯論,辯論的話,我也不知道怎么回答,他提出了一個超越生命理性和邏輯的領悟,認為生命的道理是要領悟的,辯論再多生命道理的人可能都不如在路邊采一朵菊花的人更懂得生命,這恰是一種行為的實踐而非思想的討論,陶淵明回歸了一種人類質樸的狀態,他把知識回歸到了一種智慧,再多的記憶不過是知識的累加,而如何能“忘”才是智慧的生成,“記憶”讓我們證明了知識上的地位,而“忘”恰是讓我們回來做自己的。
讀其詩,見其人,陶淵明的詩給了我們這般“大美”的享受,生活越平凡,內心越絢爛,我想,這也是陶詩中樸素之美所帶給人類心靈的震撼。而當我們走過歷史再一次回味那些滿是硝煙的記憶,驀然發現一些最美好的東西正悄悄地在一片田園風光中默默地生長,天地間竟如此安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