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然想起了什么,于是呆呆地看著這只普通的碗,它更像一個深藏不露、經歷歲月的磨礪依然飽含信仰的人。
無情歲月,有情天地,它固守著自己的質性。它隨緣而又超然,無論是在碗櫥中、人們手中、各種各樣的鍋邊;也無論拿著它的那雙手是粗繭還是細膩,是男人的還是女人的,是孩子胖乎乎的小手還是老人遍布青筋與滄桑的手;更無論要盛進來的是清湯還是濃粥,咸或者淡,青菜或者肥膏。
它的形狀,是執意想要守住什么的姿態,外表堅硬,內里溫柔,或者說外示以有,內蘊以空,所遇都能安受,從不主動攀緣。
放什么給它,它都不起貪心。多么好的可盛之心!
世界上有兩種人。觀察半碗水時,一種人看到碗里有一半是滿的,另一種人看到碗里有一半是空的。
不同的觀點和角度,被區分為積極心態和消極心態。對于積極者與消極者來說,擁有幸福,就是繼續往半滿或者半空的碗里倒水,把它加滿。
碗滿了,就幸福嗎?難道幸福只是心攀緣外物有所獲取的一種感覺?
歷史的記憶在半坡的一只碗里。
網狀的紋絡與魚面的人。那時的人,已經知道用網捕魚,燒土做碗。碗要燒出來,燒則需火。從他們了解火性、懂得用火,到掌握用火的技巧,不知滄海桑田了幾千年。
這濃縮過的風貌與故事,一只碗能夠說出的,的確不多。
商場里正在出售現代人有意制作的外形粗獷的碗,它很像寺院里僧人用的缽,我一口氣買了大、中、小三只。
這三只碗,形狀各異。大的,口大,肚淺,大腹便便的樣子;中的,碗口內收一些,有些苗條;小的,才像常用的碗,只是它小得可人可意,碗壁上,一凸一凸的繩紋,摸著舒服。
拿回家洗干凈,分著放在案上,妻子看見了,說:“多像一家三口。”將小的放在中的里面,然后,中的抱著小的放在大的懷里。更像一家三口,夫抱著妻,妻擁著子。
看著這三只摞在一起的碗,感覺溫暖、安詳。
《百丈清規》中,講叢林要則,有二十條:
叢林以無事為興盛。修行以念佛為穩當。精進以持戒為第一。疾病以減食為湯藥。煩惱以忍辱為菩提。是非以不辯為解脫。留眾以老成為真情。執事以盡心為有功。語言以減少為直截。長幼以慈和為進德。學問以勤習為入門。因果以明白為無過。老死以無常為警策。佛事以精嚴為切實。待客以至誠為供養。山門以耆舊為莊嚴。凡事以預立為不勞。處眾以謙恭為有禮。遇險以不亂為定力。濟物以慈悲為根本。
從每句里面挑出幾個字來,都可以用到碗身上,再拓展一下,碗就成為無聲說法的智者了。像:無事是好事,所求唯穩當,守己即精進,容物須盡力,言語無夸飾,至誠為供養,濟物為根本……
碗不慕虛名。不會因為你贊美它漂亮,它就翹翹尾巴;也不會因為你說它丑,它就變一副臉色給你看。
碗里有情,有自然,有世界。
像喜歡一個人,首先要接受一個人的秉性和胃口。一說到吃,就要涉及碗。離心最近的地方是胃。在心與胃之間,是碗。這時,碗里有愛情。
城里的現代人講求回歸自然,羨慕粗布衣裳、粗茶淡飯的日子。在節假日,他們偶爾會攜妻將子往田野鄉間去,過幾天農家生活。用粗瓷大碗吃飯,坐在夜晚生涼的農家小院里,天上一輪明月,碗中盛滿月光。這時,碗里有自然。
年幼時,在鄉下生活,每到飯時,我喜歡依著凳子數在桌上擺的碗。母親將每個碗里盛滿粥飯。我乖乖地坐在小凳子上,饞得用手指頭探一下飯汁,趕緊放到嘴里去。母親佯裝慍怒,瞪我一眼。眼前的碗,對應著一個個正急著往家走的親人。即使對我這個小乖乖,母親也不許我先動筷子。必須要等到全家人坐齊了,才開飯端碗。這時,碗里有親情。
天地悠悠。誰往這只碗里撒下幾點骰子?什么樣的籌碼,對應著什么樣的收獲?骰子出手,自有它的必然與偶然。碗沒有分別,它是冷靜的,只是清冷地允許這幾個點在其中旋轉,丁當作響。碗外邊的人緊張地屏住呼吸,然后大喜若狂或者黯然神傷。他們無知無覺于自己的處境,像困在碗里的小魚。這時,碗里有人生。
碗盛過那么多粥,但是它沒有喝過一口。常在粥邊過,從不起貪心,這是好秉性。我試寫《碗銘》。
個碗只缽,四大和成。
假身因緣,地水火風。
地性堅硬,調水成形。
胎相初具,加以火工。
勁風助陣,乃得其成。
無大無小,用其中空。
可容可盛,可淡可濃。
無撿無擇,離過離功。
以有為相,以無為宗。
心若可盛,最宜人生。
■編輯/馨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