網上有一幅照片。畫面中央,一西服男子手舉幾張百元大鈔,笑意盈盈:一群衣衫雜亂之人圍男子站著,也高擎著手中大票,只是有的低垂腦袋,有的緊鎖眉頭。有的表情木然,沒一張歡笑的臉,與那男子的笑逐顏開,形成鮮明對照。
這些人手持錢幣,作亮相狀面對鏡頭,顯然在慶賀某種關乎“錢”的喜事。可為什么只一人歡樂,別人不那么欣喜呢?
看照片說明。方知是十分火爆的慈善家陳光標先生,給云南盈江地震受災群眾當場發放人民幣,網上謂之“撒錢”。明白了,也不好奇了。富翁陳光標高調宣示過,“為善必為人知”。鏡頭里眾人將那么多人民幣高高舉起留影,效果當然是令更多人知道——善人陳光標正為盈江災民發善心呢。
據說,年初陳先生去臺灣“扶貧”,給當地窮人當街發“紅包”引起騷亂,臺媒訾議紛紛。我記憶里,在大陸,陳的慈善模式是:把大宗鈔票疊成赫赫高墻如“錢城”置于臺上;樂聲傳來,受捐者逐個上臺向“錢城”膜拜領錢,舉錢于鏡頭前搖晃示意,鞠躬如儀,下面掌聲似雷。
所以,陳光標在爭得“中國首善”、“中國最慷慨善人”美譽之外,尚有“最張揚慈善家”徽號。張揚,好不好呢?據說,陳先生已向全國老少邊貧地區和希望學校捐款累計人民幣14億元,真金白銀撒去,了得!張揚一下,讓更多俗人悉知其人其事,敬他愛他,讓更多富翁以之為范,學他追他,有啥不好?貪官污吏以及為富不仁者看了,也許羞慚而自殺呢——更利于反腐敗呀!況且中國慈善機制不全,讓人家老陳咋辦才好?
但仍有輿論說,陳老板肆意張揚,讓受捐人沒了尊嚴和隱私,有受“嗟來之食”之辱——做善事而招物議,問題出在哪里呢?
咱們知道,行善乃是義舉。義者,是說人們做善事,不但是心甘情愿為他人的,更是不求一己之私利的。馮友蘭在名著《新原人》里講了一個關乎道德和非道德的故事。他說例如有兩個軍人,都去沖鋒陷陣。一個人如此做,為的是得到上峰獎賞或同伴贊譽;另一人則以為,這是軍人天職,此外別無所求。此二人行為,表面上一樣,但內里有很大不同。道德歸于義,是不求回報的(哪怕僅僅是精神上的);而沽名釣譽,屬于非道德范疇。
義舉,不是富者強者對于貧者弱者的恩施,不是居高臨下的拯救,是純然盡義務。你懷了任何個人目的,均為不義。即是說,良心是人之天職,乃是道德的境界。
處于道德境界之人,不但求別人的利,而且對于他人,有著痛癢相關的感情,即以別人的痛癢為痛癢。捐善款,即為此目的。這時候,舉其事者便顯得慈悲而有耐心,有毅力,干什么都毫無怨言,甚至不惜犧牲自己。像魯迅說的,“將血一滴一滴地滴過去,以飼別人,雖自覺漸漸瘦弱,也以為快樂”——這是發自內心的、不事張揚的、不求別人夸贊的快樂。有時候連那快樂,他也來不及享受——他忘我了。為什么有的人捐了那么多善款,做了那么多善事,連姓名也不愿留下?因為“善欲人知,非真善也”。他認為這是天經地義之事。沒必要留。如此不計毀譽,不顧罰賞,才是真正的以道德為圭臬。
但是很遺憾,也有的人,做了些善事,客觀上幫了別人,但太過張揚,難免叫人疑惑,這樣做是不是為了獲得“自己預期的利”,至少叫人家稱贊一通,獎賞一番。在別人的生死關頭和巨大悲劇面前,借機收獲自己的榮譽,或與氛圍不諧吧!有人在鏡頭前許諾的“義舉”,作秀完畢便不認賬,更叫人覺得距離道德境界甚遠——遠到褻瀆道德的地步。
道德原則,某種意義上說是“單向”的——它是一個人認為“理應如此”的選擇,所謂義無反顧是也。功利原則,是雙向的,也即等價交換的,所謂不做賠本的買賣是也。所以,道德原則,是溫情脈脈的:功利原則,是斤斤計較的。義舉,猶水之就下,是那么自然、酣暢;利舉,哪怕一點點,也難免在某些環節,顯出澀滯。
瞧攝影師把兩種迥異的神情,抓得多準——它映出了中國式慈善的特色和尷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