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風從坡上吹過

一

立秋把身體舒展成“大”字，躺在藍天白云下的遛馬坡上。

立秋能躺在遛馬坡上逍遙，得感謝二叔。

日頭剛在東山頂冒出半個臉，二叔就去趕集了，自行車后是半籠雞，他要買一塊新手表給媳婦呢。在村口見立秋背個藍書包，邊走邊踢路上的石子，便停下喊，小子，照你這速度，到學校沒準人家放學了喲，來，二叔帶你一程。

立秋就爬上車，坐在雞籠上，雙手摟著二叔的脖子。

摟腦袋好了，癢。二叔嘿嘿笑著。

偏不。

二叔果真癢。一癢，就把車開進了路邊的水田里。二叔沒事，可立秋和雞籠掉進了田里。兩人你看我我看你，都笑了。

你成泥猴子了。二叔一臉壞笑。

你的雞成真正的土雞了。立秋也笑。

為趕時間賣個好價錢，二叔囑咐立秋到河邊簡單洗一下后接著去學校，他自己捆好雞籠繼續趕路。

立秋可不著急。他慢吞吞地走到河邊，慢吞吞地脫下弄臟的短褲來洗，還把沒臟的白褂子也洗了，最后甚至連褲衩也脫下，洗了。然后把衣褲晾曬在遛馬坡的一塊大石頭上。遠遠的，看見坡下奶奶家的瓜園里，幾只青瓜在葉間若隱若現，便去偷了兩只。回到坡上，躺下，兩邊各放一只，然后使自己的左右手玩剪刀石頭布，哪邊輸了就啃一口那邊的青瓜。

玩膩了，便枕著雙手，放聲唱《黃土高坡》。

立秋對學校提不起半點興趣，一看見書本里扭扭捏捏的字就不舒服，就像看見奶奶一樣。

爹帶著村里的建筑隊在城里工作，一年見不上幾回面。活兒多的時候，娘也去幫個手。立秋自然就被送到了奶奶家。

其實奶奶看見立秋也不舒服，盡管他爹不時偷偷給她一些錢。奶奶總跟人說，幾個兒子都是娶了媳婦忘了娘的貨，白把他們拉扯大了。女兒也跟賊似的，總是隔三差五地回娘家來，“我的娘誒”一聲聲地喊，讓當娘的甜得跟蜜人似的，直到女兒大包小包出了村口，奶奶才發現又上了一次當。幾個孫子更甚，沒一個讓她省心，老偷她的雞蛋偷她的瓜果。

總之，一切都不如她的雞鴨，那些家伙不會偷她的東西，還能給她掙錢。所以她就樂此不疲地養，連狗都養了十多條。

二

奶奶拎了一籃雞蛋，坐在街邊屋檐下。

人不多。街對面的雜貨店門前，倆老頭在下棋，下著下著就吵了起來。奶奶側了耳朵，聽見一個埋怨另一個說，心里有事就別下了。另一個說，心里沒事。繼續下，不一會兒又吵了起來。

奶奶想起了爺爺。他在世時也好跟人下棋，也是這般一邊下一邊吵，吵到黃昏又和和氣氣地握一下手，各自回家。

奶奶的眼淚就禁不住吧嗒吧嗒地往下掉，掉在了白亮的雞蛋上。

這是條老街，行人不多，雞蛋賣得緩慢。可奶奶仍喜歡這兒。

時間一長，奶奶知道了，那倆老頭，一個是雜貨店老頭，一個是鎮小學教書的先生。除了吵，店老頭有時還沖店里喊，別放那亂七八糟的破歌了，讓人沒法下棋！

柜臺里坐著兒媳婦，穿黑色絲襪的雙腳擱在柜臺上，薄薄的紅紅的嘴唇里，“噗”的一聲又吐出兩片瓜子殼。她翻一下白眼，錄音機聲音更大了。

倆老頭只好合力把棋盤搬離遠一些。

店老頭恨恨地說，破歌！

先生恨恨地說，破歌！

奶奶心里也恨恨地說，破歌！

三

娘從城里回來后，三嬸第一時間告了密，說立秋老躲在她家窗底下。

娘問起。立秋只好照實說，我是在三嬸窗下聽歌哩。

堂弟堂妹們也幫說話，說立秋的歌唱得可好了，很多流行歌曲都會唱，有一首叫《黃土高坡》的，唱得跟原唱一樣。

好好念書，唱什么歌呀。

小孩就嘰嘰喳喳地說，大娘，你跟我們老師一樣，老頑固，現在的學生都喜歡聽流行歌曲了，誰還稀罕老歌呀。知道嗎？現在流行西北風啦。

什么西北風東南風的，念好書最重要。

當然，娘是見過世面的人。說歸說，后來還真同意立秋學唱歌了。

那天，立秋回家后，興沖沖地揚著一盒磁帶對她說，這是新調來的班主任送的，班主任還選我當文娛委員呢。

娘心里一陣竊喜，嘴里卻說，偷三嬸的吧？

娘，你怎么用老眼光看人呢。知道嗎，我們的新班主任年紀比你大，人家還會唱流行歌曲呢，我可喜歡他了。我們經常在放學后一起唱歌呢。我還向他保證，當了班干部以后，不逃課，不偷東西，尊敬老人，做同學們的榜樣。

娘，下回你回家，送我一臺錄音機好嗎？

那得花多少錢啊？在你班主任家不能聽嗎？

他家也沒有啊。

四

奶奶又到老街上賣雞蛋，發現前一陣經常下棋的先生不在。店老頭說，跟他下棋沒趣，他哪是下棋啊，來聽歌的！

奶奶咧開沒了牙齒的嘴嗤嗤地笑，難怪你老罵人家。

五

奶奶說這話的時候，先生正騎著破舊的自行車吃力地穿行在遛馬坡上，車后馱著一臺閃閃發亮的錄音機。

在坡頂，先生停了一會兒，往坡下望去，仿佛看到了那個逃學的小男孩，便欣慰地笑了。

這一切，立秋在學校里，不知道。

奶奶更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