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大群牦牛占領了街道。它們不急不忙、大搖大擺踱著步,全然不顧身后急著趕路的汽車。我們的越野車也被它們堵住了。我們正準備離開這座叫芒康的西藏小縣城。
芒康是茶馬古道上的重要交通節點。在“茶馬古道”沒有蛻變為懷舊辭藻,而是一條真實的物流路徑時,在九月的這個時分,塞滿街道的應當是馬幫,是馬蹄聲脆,以及茶葉鹽巴綢緞折射出的各不相同的迷人光芒。而今天,是一群牦牛。它們的出現,讓芒康之晨熱鬧了起來。
但最早喚醒這座小城的,卻是烏鴉。在芒康還是睡眼惺忪的時候,烏鴉已經率先喊叫起來。同時喊叫的其實還有麻雀,但麻雀的嗓門那么小,它們的叫聲就像一把青稞撒在地上,完全可以忽略不計。所以,在這個清晨,烏鴉的叫喚成為小城最為響亮的聲音。店鋪的屋頂,老柳的樹梢,寺廟前的白塔,懸掛經幡的繩索,還有炊煙尚未升起的藏宅的煙囪上,都有烏鴉在喊叫。這兒一聲,那兒一聲,交織成一片。在這些清醒且帶著寒意的呱呱聲中,小城逐漸蘇醒。
烏鴉的叫聲并不好聽,短促干澀,缺少溫情,但烏鴉卻是西藏最為常見的鳥。進入藏區后,一直盼望能看到雄鷹。我們看到了雪峰,看到了牦牛,看到了深深峽谷間的江流,看到了漂亮的草灘和山坡上金光閃閃的經幡陣,這個時候,我們都會抬頭,希望藍天中出現翱翔的雄鷹——這種英雄式的大鳥,它似乎理應在此刻,在如此的背景和如此的心情中出現。可是,偏偏它就不出現,一次次地不出現。鷹的不合作態度對我們是一種打擊。它的缺席,它的隱匿,讓那么湛藍、那么遼闊的天空顯得空洞無物。突然有一次,在我們不再將雄鷹作為構成壯麗風景的重要元素之后,它出現了,它竟讓我們看到了它。是在一處山口,一場山雨倏忽而至又倏忽而去,山谷間,一朵朵霧氣正在浮升,蛇一樣的公路盤繞著山腰,隱約還能看到一些小塊的彩色梯田。我們停車拍照,就在這時,它如閃電一樣,掠過山口,掠過我們的頭頂,撲向了這片山谷。好大的一只鳥啊,它伸展開雙翼,憑借我們無法看到的氣流,姿態優美地滑翔。我要承認,那種優美是令人窒息的。我手指著它,我說,鷹,鷹,看!這只鳥啊,它知道“看”的意思么?它展開的雙翅突然收攏,滑翔變為俯沖,一轉眼就進入一團白霧之中不見了。
一旁有人小聲地糾正我,這不是鷹,這是烏鴉,沒聽到它的叫聲么?
我絕對沒有聽到它的叫聲,我只看到它的飛翔姿態,就像電影中,就像照片中,就像油畫中,就像真正的雄鷹一樣。它的出現,讓原先空洞無物的天空有了激動人心的內容,它將英雄氣概重新賦予了這片天空。它是那么叫的么?它的真實的名字不是鷹?大約在不到一秒鐘的驚訝之后,我不可救藥地喜歡上了這只大鳥,這只被稱為烏鴉的大鳥。
我的人生已經有一長截了,可是,受我居住地的影響,也受我走動范圍和觀察興趣的影響,我幾乎就不記得看過真實的、活體的烏鴉。那篇《烏鴉和狐貍》的寓言,還有一些民間傳說、格言和歇后語,共同形成了我對烏鴉的原始認識。而在那個遺忘了名字的山口,我第一次看到了烏鴉。它如此真實地在我面前飛行,它的羽毛閃爍著紫藍色的金屬光澤,它像王者一樣在天空巡航,它毫不畏懼寓言故事對它的詆毀,它對自己的行為舉止不作任何修正,它呱呱地喊叫,它的叫聲只為自己而發,它飛翔的姿勢是否和老鷹相仿,那是多么可笑的問題啊,烏鴉亙古以來就是這樣亙古不變地飛翔著。我和烏鴉的首次遭遇大約也就是短暫的十秒鐘吧,而這十秒鐘顛覆了我一生積攢起來的印象。我望著那團飄浮的霧氣,我知道我在找什么。我回轉身,身后是插滿經幡的瑪尼堆,彩色布條強悍地飄動著,山風硬朗,而那只顛覆我的烏鴉正是從這個方向飛來的。
鷹,曾經是這片天空、這座山谷的統治者,當然,鷹也是藏區所有天空、所有山脈河川的統治者。可是,如今,這種屬于鳥綱隼形目的猛禽,正在從它統治過的許多疆域退出,退入神話之中。鷹的數量銳減,它正從天空消失,并悲哀地成為天空和人類共同的搜尋目標。這是我無緣看到它的根本原因,這個原因還導致我將烏鴉當成了老鷹。到哪兒去找雄鷹呢?可以到歌謠里去找,在歌謠里,鷹被敬稱為“山魂”和“神鳥”。也可以在舞臺上發現它。在模擬雄鷹的舞蹈中,男演員壓低腰身,微曲雙腿,兩臂展開做波浪起伏的動作,我們就知道,這是鷹在飛。可是,真正的雄鷹,真正的飛翔,怎么可能在距離地面一米的高度上進行呢?和飛翔相關的那些參數,比如疾風驟雨,峽谷高山,那恢弘開闊的云天與地貌,怎么可能在小小的舞臺上擺布出來?鳥類因為自由翱翔所激發出的喜悅,又怎么能在空氣渾濁的劇場里精彩回放呢?鷹的悲愴誰能體察?在鷹的眼中,有關它的舞蹈大概都是不痛不癢的悼詞。
烏鴉的生命力看來比鷹更為強悍。老鷹成為了文藝形象,而烏鴉則取而代之,成為天空的新君。
這是一個很長的過程,而烏鴉有超常的耐心。它最先是從一棵樹,不是樹的全部,是從一棵樹的頂梢開始它的占領的。它的窩巢一定要筑在樹的最頂端。這是動物的天性,但我們也可以理解為,這是烏鴉的志向和野心。這棵樹的頂點最終成為烏鴉占領天空的起點。它順從規則,無限廣闊的天空,和同樣廣闊的食物資源,那是鷹的,烏鴉只在屬于它的狹小空間里練習盤旋。鷹具有神性,不食人間煙火,而烏鴉是人間之鳥,它就生活在人類之間。它學會了接受,人間的敵意、大意和好意,它都接受。在無從計數的時間里,它的翅膀變得強硬,黑色的羽毛有了肅殺之氣,它的喙粗壯有力,能夠撕開獵物的胸膛。最關鍵的一點是,烏鴉學會了和人相處,知道怎樣在人類的領土上恣意地覓食、繁殖和聒噪。就是這樣,烏鴉一步步,從一棵樹開始,走向樹叢、村墟、寺院、牧場……直到某一日,鷹撤離了,天空蕩了,而烏鴉一飛沖天。
烏鴉飛來了。在鷹退場之后,它挺身而出。它在自己的領空巡航,并不時將威嚴的叫聲投進山谷。天空重新有了讓人敬畏的秩序和飽滿的質感。在我們看不到的地方,在稀疏有刺的灌木后面,在隱蔽的洞穴中,在衰草、砂礫和泥漿的掩護下,那些蟄伏著的小動物,都豎起了耳朵。警惕……不安……緊張……正是彌漫于此的這些氣氛,讓這片山谷有了野性,有了等級差異,也有了冒險故事和生存的張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