戒珠講寺

即便是名人，即便是技藝超群者，也不能少了胸襟，缺了雅量。

行走江南，不該錯過古城紹興。那是一座古老且寧靜的小城，城區建筑緊湊而精致，住戶表情愉悅而從容，建城2500余年來，未經過大拆大建，由此，古舊蒼然的底色尚未被淡化。徜徉古街舊巷，恍然進入“沒有圍墻的博物館”，進入朱自清、徐志摩的抒情散文中。記得晚秋一個傍晚，我在飄搖的黃昏雨中，獨自撐著老店里選購的橙黃色油布傘，踏著略感濕滑的青石板路，走過一座又一座傳揚著許多傳說的拱橋。烏篷船遠去的流波漿影、臨河柳絲低垂的晶瑩水珠、偶爾飄來的花雕酒香、戲館中傳來的越劇唱段連同枕河人家溫馨的點點燈火……可謂處處都有魏晉閑逸之風，處處都有宋詞元曲之韻。那晚，我的夢很長、很甜，時而被一片片詩情浸潤。

翌日清晨，秋雨未停，我推開臨河酒店的窗，端詳寧靜的小城。而后，我再次走上街頭，細細品味“流水為街、舟酒入巷”的畫境，直到沿街小店內的山陰松子糕、紹興麻鴨那醉人的香氣彌散于市；直到頭頂氈帽的船家從咸亨酒店購來茴香豆，邊哼著越調邊碎步走向碼頭；直到游人跟著舉小旗的導游緩緩流動……我總算從“畫境”走出，琢磨著該踏入那片景區。

會稽山的禹陵太悠久了，漫步其中，夏禹的傳說會讓我感到沉重；大乘弄的青藤書屋太狹小了，鉤沉史話，徐文長的坎坷讓我聯想到自身；洋河弄的沈園太凄冷了，看題壁詩，陸、唐詞句讓我心碎；柯巖景區的鑒湖湖水太清澈了，鑒湖女俠的身影，總在泛舟時隱現……我茫然不知該去何方，于是信步游走，走進古城東北方向的書圣故里歷史街區。

以“墨香四溢”為主題?！皶ァ逼媛勅な聻橐r托的所在如今修葺一新，游人如織，戒珠講寺、題扇橋、筆飛弄一一成為游人探訪、賞讀、追懷的景點。在高不過百米的蕺山下，便看到戒珠講寺，這里曾是王羲之到山陰當地方官時所置的別業，后“舍宅為寺”成為寺院，唐代定名為戒珠寺，為越中名剎。入門，見寺前有鵝池、墨池，寺內有山門、大殿、臥佛殿、上方院、竹堂、雪軒……令人欣然的是，千百年來，盡管古寺建筑屢毀屢修，好在當今殿宇完好，遺址尚存。與諸多名山古剎所不同的是，寺院山門內沒有“大腹能容、容天下難容之事、開口便笑、笑世間可笑之人”的彌勒菩薩把守，山門內端坐的是頭戴綸巾、身穿朝服、臉色白凈、留三綹長須的官員，兩個侍童分列左右，一邊的侍童捧著一疊書，另一邊侍童抱著鵝。這位端坐的官員便是晉右軍將軍、會稽內史、大書法家王羲之。

王羲之一生愛鵝。筆法字形借助鵝群引頸高歌、掉頭理翅、白毛浮綠水，紅掌撥清波的形態，堪稱出神入化。生于山東臨沂的他，自幼便在祖屋門前挖池、放水、養鵝觀賞。到紹興后，在蘭渚山下的蘭亭繼續開池養鵝，而今，在蘭亭留下“放鵝遺跡”；王羲之平素心地善良、扶危救困，他見一位老人抱著一捆扇子叫賣，買主聊聊、生意慘淡，便在幾個扇子上題字，路人見此，搶購老人扇子。題扇橋之名也由此而來。而后，一些達官顯貴、富商巨賈也不斷找王羲之題字、寫對，不愿趨炎附勢他，曾在一座石橋上怒擲毛筆，轉身躲到一處弄堂。毛筆飛出數十米，恰好落在橋下一塊石頭上，石頭形狀如同筆架，得名筆架石，所以那橋也改名為筆架橋。人們把王羲之擲筆后進入的那個弄堂，叫做筆飛弄；王羲之一生有大得也有大悔：那日，王羲之正在書房里玩弄一顆明珠，恰有個和尚來找他聊天，王羲之把和尚請進書房時，見一只大白鵝搖搖擺擺的迎著和尚叫，老和尚見了很高興，用手撫摸，稱贊不已。這時，王羲之到另一室沏茶，隨后端來與和尚品茗閑談。和尚走后，王羲之發現明珠不見，竟然懷疑是和尚所竊，再與之見面時，面露不悅之色。老和尚深感郁悶、千口難辨，于是懸梁自盡。不幾日，那只大白鵝死掉，王羲之的家人在廚房拔毛剖肚時發現，鵝肚里有顆明珠。原來，那只大鵝，那天誤把明珠當食物吞入腹中。

王羲之在懊悔不已，從此，絕了“玩珠之癖”。為了表示悔過之心，把整座住宅和田園的山林一并捐給佛門，并改宅為寺，親筆為寺廟題寫橫匾“戒珠講寺”，用來悼念僧人也告誡自己。書圣這幾個題字顯得有些無力，從字的“形神”上，折射出題字者內心的糾結與失落。很有巧合意味的是，戒珠講寺于農歷三月初三造好，正好這一天是清明節，也是“蘭亭集序”面市的周年。因此，書圣的后人連同仰慕者，每到農歷三月初三這天，要來到寺里祭掃一番。之后，紹興的蕺山也被稱為“戒珠山”。

走出書圣故里歷史街區，我一路在想：書圣一生，為世人留下了多部名帖名言，留下了值得追懷的多處勝跡，也留下了一聲沉重的嘆息。但愿這一聲嘆息，隨著戒珠講寺那聲聲梵音、縷縷青煙警示后人：即便是名人，即便是技藝超群者，也不能少了胸襟，缺了雅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