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青少年有一段時間最想做的是和尚,肯定不是什么文學評論家。
那時,我看各式的雜書,對儒釋道的精神有內在的體認,對當代文學作品還不知其妙處,接著就高中畢業了,找了個單位工作,不到半年,忽然醍醐灌頂似地明白了魯迅的世界——對這些領悟我內心是有狂喜的,他們成了我帶著感傷的精神能量。前一段,在微博上看到央視柴靜的視頻,她說“深夜沒有痛哭過的人,不足以談人生”,這話一下把我帶回了那段瘦骨嶙峋貌似難民的青春后期的歲月,我當時的小身板為了扛住釋迦牟尼、孔子、老莊、王陽明和魯迅,難免是常常要在深夜吞聲痛哭的,搞得如狼似犬。——那是1993年前后的事。
后來,我到杭州大學中文系讀研究生班的時候,師從吳秀明教授,有了將文學知識系統化的機會,尤其是怎么寫論文,我清楚地記得吳老師教我要懂得“邏輯過度”和“理論提升”,導引我慢慢熟悉學院派的方法。遺憾的是,在這方面我一直做得得過且過,最后老師也知道不能勉強我,為了給我自信,他說:“你是有靈氣的人。”如果說吳老師教我的是如何把文章寫長,那么此后另一位老師李慶西則教我如何把文章寫短。我畢業后不久到了浙江文藝出版社,我幾乎能如數家珍地說出這家出版社在上世紀80年代至90年代初出版的所有重要的作品(包括收入了錢理群、陳平原、王曉明、蔡翔、吳亮、程德培、許子東、黃子平、李劼、南帆、趙園、劉納等人評論集的“新人文論”叢書),連一些書的責編是誰我都記得清清楚楚,所以更不用說對李慶西曾在“尋根文學”、新筆記小說以及現代文學與文藝理論方面的功勞和編輯策劃的能力。他指點我寫報刊能用的短文——書評或者書話,認為很多人用高頭講章撐開來的論文其實只需一篇隨筆、考證即能完成(這和當時陳思和一篇文章說專著不如論文、論文不如學術隨筆的意見仿佛),我于是向往這種批評風格,更喜歡在報紙做“豆腐干”——誰曉得今天報紙副刊與高校考評體系離得這么遠讓自己追趕莫及,而報紙副刊又離作家書商出版社那么近人情難卻。此外,一位不在當代文學界的老師對我也有影響,他做外國文學,喜歡念各種西人的格言或講述自己的經驗給我們聽,他跟我說,“學問當抓兩頭,最古老的和最當下的”,他說得很對,但我結果兩頭稀松,如今清明冬至想起他來,覺得都不好意思向去了另一世界的老人家說什么學問。—·這些是1999年前后的事。
我個人最尊崇蒂博代所說的“大師的批評”,他說的主要是作家寫作家的評論,我以為就是內行人說內行話并且以心釋心——文學的內核是“心”,無心則死。至于蒂博代講的職業的批評(學院派)我心懷敬畏,自發的批評(媒體和沙龍)我則覺得甚富生趣,生態上都不可偏廢。
我也對有趣味的批評分外看重,覺得他們于更多人的人生有益,并使批評家也不失為一個把自己交給文學的人。比如李慶西、吳亮、李敬澤等幾位,我覺得他們都講究文字,思致新穎,熱愛作品也熱愛自己。我一直閱讀他們的批評。程德培師有一次在酒席上說:“夏烈的評論有點敬澤遺風。李敬澤寫評論如場上踢球,踢得好但就是不進球。你是有時候進有時候不進。”我諾諾,從此知道自己看久了也終于有“趣味”要出來了!相較來說,我不是批評型人格的人,寫評論更滿足于“尋美”,而非“求真”。
這幾年,我在杭州做了大量的文學活動和出版策劃,我堅持認為這是評論家的本分,是介入大眾文化生活的重要方式,我認為評論家是有機的,需積極參與時代生活的建設。也是這幾年,我開始大談類型文學,在我關注他們的時候,他們還是所謂“垃圾”,但我服膺金克木先生《說“邊”》里的話:“現在的人喜歡講中心,不大講邊,其實邊上大有文章可做。沒有邊,何來中心?中心是從邊上量出來的。”——我的意思是,文學批評或者從實踐的建設開始,或者從邊緣開始,都可能是正能量。80年代和五四都做過的。
2012年結束了。我已經做不了和尚,我想做的,也許還不是文學評論家。要不寫小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