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態小說（二題）

抓鬮

紅星機床廠的艾蘭白、高、腰細、臀大。她不嬌氣，不忸怩，是廠花。而且，評個先進、選個勞模什么的，廠里都要想到她。工人想到她，廠里領導也想到她。一個人人脈廣、人緣好，是其為人處世的天賦，也是其心地善良的自由流露。因為，左右逢源是很難的，讓領導和群眾都肯定你，也是很難的。

那時候是計劃經濟。無論是買棉花、買布、買糧食，還是買酒、買肉。由此，棉花票、布票、糧票、肉票、酒票，大行其道。人們掙的少，市場東西更少。物以稀為貴，有時，有票沒有商品，只好憑票排隊，是為排號。

上班很快樂，但艾蘭一度快樂不起來了。為什么？她家“三轉一響”的時髦物件一件也沒有，讓她對自己很內疚，覺得徒有其名。有時候，就在背地里抹幾把眼淚。所謂“三轉一響”是指縫紉機、自行車、手表和收音機。這相當于現在的豪宅、小汽車、筆記本電腦和蘋果手機，是身價、身份和社會影響力的象征。這樣，“三轉一響”是人們夢寐以求的追求。紅星廠是小鎮的明星企業，艾蘭是紅星機床廠的明星，艾蘭心里的失落可想而知。

她就暗地里去找廠長、找書記。廠長、書記對她還是器重的，不想傷了她的自尊心，就現身說法。廠長余志說，小艾，沒辦法，我這么個大廠長，也只有一臺自行車，還不是上海永久的，才是沈陽金鹿的。

而書記倪志高更是苦口婆心，說，小艾呀，心急吃不了熱豆腐。你是廠子培養的苗子，要以大局為重。咱們廠子什么都可以爭強好勝，就是“三轉一響”不能競爭，要論資排輩。你入廠時間短，年紀輕，就耐心在后面排著吧。你看我，家里外頭就一塊手表，還不是名牌，是鐘山的。而且，我也不能搞特權，要排號等著。

也是，“三轉一響”也有講究，自行車要永久、鳳凰，縫紉機要飛人、蝴蝶，手表要上海、燕京，收音機要紅燈、熊貓。只有這些牌子，才叫得響，擁有者才覺得內心豁亮。

倪志高對她說，你們這些年輕人不要委屈，你們排號，排到手的都是名牌，等一等也值了。經過多方打聽、奔走，艾蘭知道，自己手頭的購物票非?？赡苁切膬x的縫紉機，而且是名聲大噪的飛人牌縫紉機。那是多少人朝思暮想的物件呀！但是，時間考驗真誠，這需要她等待，看排號順序，她至少在四年以后如愿。

她想，好飯不怕晚，等就等吧。

她拿到排號的購物票后，第一年，廠里來的是飛鴿自行車，被排在她前面的張申買走了；翌年，廠里來的是寶石花手表，被排在她前面的李智買走了；第三年，廠里來的是紅燈牌收音機，被排在她前面的王廣林買走了。

在漫長的等待中，艾蘭排號等待的物件浮出水面，果然是縫紉機，而且是飛人牌縫紉機！喜訊傳到廠里，說，縫紉機鎖定了，下撥給紅星廠，讓盡快去提貨。

這時，廠長余志上調為局長，廠里是倪志高廠長、書記一肩挑。艾蘭找到倪志高，說，倪書記，看來，你是對的，我還真等著啦！

倪志高敷衍著，是啊，是啊。一臉的愁容。

原來，他在嘬牙花子犯愁呢。縫紉機給紅星廠的消息一傳出，有三個人陸續找到了他。這三個人雖然排在艾蘭后面，但和她的條件不相上下，都得罪不起：賈維是工業局長的小舅子，拿來了他姐夫手寫的條子，要他倪志高幫忙。工業局長是他的頂頭上司，他只好對賈維說你放心；于麗是他的小姨子，居然在辦公室媚笑著膩他，還撓他的手心，讓他心猿意馬；章福也不能得罪，他是余志的司機，余志還給他打了電話！

后來，見艾蘭狐疑地斜視他，他字斟句酌地說，小艾呀，這次，恐怕還是要你再發揚一下風格啦。

艾蘭急迫地說，是不是讓我讓出縫紉機呀？那可不成，我都排了四年號啦！

倪志高沉吟著說，你是模范，你是優秀黨員，要高風亮節一些，這次符合條件的人多，抓鬮可以吧？

倪志高又給她說了若干好話，她無奈地含淚應允了。

翌日，四個人在廠辦抓鬮。倪志高在大家面前寫好三個“無”，一個“有”，邊揉紙團邊微笑著對艾蘭說，你是勞模，你最后一個抓可以嗎？

艾蘭哭喪著臉，說，反正受委屈了，那就再受一次吧。

四個紙團扔進瓷盤，別無二致。賈維展開一張，是“無”，于麗展開一張，是“無”，章福展開一張，還是“無”。

倪志高說，天意，該是誰的東西真是毫厘不爽?。?/p>

于麗嬌嗔地說，把艾蘭這張打開，看看廬山真面目。

倪志高就慢慢打開了紙團，果然是“有”！

艾蘭激動得哭了。

后來，每當她坐在縫紉機后面，把那流線型很有質感金馬駒子一樣的機頭從機箱提出來架好，都要感慨一番。她想，老天是公平的。

如今，他們都退休了，老態龍鐘。

一天，艾蘭邂逅了拄著拐棍的倪志高。兩人談到了那次抓鬮。倪志高說，世上真有那么巧的事嗎？其實，那天我寫了四個“無”，之所以讓你最后抓，那是我留了一手！

艾蘭瞪大了眼睛，說，倪廠長，真是的，和我比，那三個人對于你，多重要呀！

倪志高一字一頓地說，我認為，世界上，什么也沒有善良重要！

雕塑

王偉國到棋盤鎮任黨委書記之前，這里一度是瓜果之鄉。為了造勢，鎮里在中心廣場矗立起一座雕像。雕像為方正的大理石底座，上面刻意地塑了個圓圓的瓜，綠色球形體，題為《玉瓜沁香》，用來烘托盛產哈密瓜的情況。

王偉國下車伊始，圍著雕塑左看右看、上看下看，連連搖頭，之后，否定道，不倫不類！咱們棋盤鎮屬塞外之地，瓜果能代表當地的特色嗎？而且，哈密瓜的本源在新疆哈密，西瓜的本源在北京大興。塑這樣一座雕像，無疑是漿糊腦子。

一邊陪同的陳平章為主管城建的副鎮長，他觀察著王書記的臉色問，拆了它？王偉國不容置疑，大氣地一揮手，說了一個字，拆！

這樣，《玉瓜沁香》被連根拔起。

接下來，究竟在舊址上聳起什么題材的雕塑，成為費解的難題。

幾天后，王偉國如同啟發式教學般訴說道，咱們棋盤鎮的特產是什么呀？是棋盤河邊的甘草呀！那甘草是什么呀？是中草藥的粘合劑，是百草之王呀！因此，我們就應該為嘗遍百草的李時珍塑像，打藥鄉的品牌！

盡管陳平章有疑問，覺得如果打藥鄉的品牌就要給藥王孫思邈塑像，但還是心悅誠服地說，我馬上安排。

于是，衣帶飄拂、長髯幾縷的李時珍莊嚴地佇立在廣場的上空，開始悲憫地鳥瞰著如蟻的眾生。

一年后，王偉國上調，柳如松擔任棋盤鎮一把手。柳如松在全鎮巡視了一遭后，對廣場的雕塑嗤之以鼻，說，廣場的雕塑要彰顯我們棋盤鎮的發展方向與未來，要與時俱進。如今，縣委縣政府號召我們興辦具有特色的旅游業。我們的特色是什么？是民族之鄉，是蒙古包、馬奶酒和手把肉。我們就是要多建獨具魅力的蒙古包和摔跤場，要有自己的賽馬場和射箭靶場。柳如松的聲音不大，但頗具磁性和穿透力，擲地有聲。他說，咱們鎮，為老哈河流域，諾恩吉雅的傳說和歌曲流傳最為廣泛，我們要在廣場豎起諾恩吉雅的雕像，旗幟鮮明地亮出自己的發展思路和底牌！說到動情處，他還情不自禁地哼唱起來：老哈河水，長又長， 岸邊的駿馬，拖著韁， 美麗的姑娘，諾恩吉雅， 出嫁到遙遠的地方。他的歌聲，贏得了一片掌聲。

這樣，悲天憫人的李時珍被裊娜而深情的諾恩吉雅取而代之了。

諾恩吉雅大約在廣場風光了三年多，柳如松去縣里旅游局任局長，一紙任命下來，可謂多年的媳婦熬成婆，陳平章成為棋盤鎮的當家人。

不久，陳平章召開班子會議。會議的主要議題是醞釀重塑適合棋盤鎮鎮情的廣場雕像。陳平章說，我們不是否認前任，我們是實事求是。老實說，諾恩吉雅不適合我們鎮。諾恩吉雅的傳說一直在奈曼流傳，屬于科爾沁草原。據說，這是諾恩吉雅遠嫁他鄉的凄婉故事，在充滿蒙古族婚俗氣氛的送親迎娶盛典中，諾恩吉雅離開奈曼，遠嫁到錫林郭勒。經過春來秋往、蟬鳴鳥唱的闊別，留下了這首纏綿悱惻的歌曲……大家說，把誕生在老哈河流域的美女故事生搬硬套地移植到西拉沐淪河沿岸的棋盤鎮，不是很勉強嗎？

在七嘴八舌的議論中，大家認可了陳平章的觀點。但對于什么是適合棋盤鎮鎮情的雕塑，大家莫衷一是，到底沒有給出一個一致的意見。后來，有人發牢騷，說，干脆，就塑個走馬燈得了！

大家哄堂大笑，一片嘩然。

陳平章氣哼哼地說，走馬燈？開玩笑！

會議不置可否，不歡而散。

回到家，陳平章把會議的情況說給了老婆葉芳。葉芳捂著嘴嗤嗤笑著說，走馬燈？也好，索性就塑個走馬燈吧。

陳平章蹙著眉說，雕塑代表著一個地方當政領導的政治傾向，你以為是兒戲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