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我四十多年來,第二次,送自己的親人進手術室。手術其實不大,是中國任何一個縣級醫院都可以進行的膽囊摘除術。但在美國,卻經歷了肝功能、B超、磁共振、腸鏡、胃鏡等十多項檢查,最后才確診。每一項檢查,費用常高達數千美元。但是,和中國醫院絕對不同的是,這些檢查,并沒有收取一分錢的費用。這些費用,將在日后,用賬單的方式寄給病人。
七月十五日
二零零八年七月十五日至十七日,是我移民美國十年來,心靈最為震蕩、恐懼與黑暗的三天。這漫長的七十二小時,盡管夏威夷島上,白天陽光燦爛,在陽光照耀下,透明的陣雨灑在花朵尚未凋盡的攀枝花樹冠上,我的內心卻籠罩著巨大的死亡陰影。而到了夜晚,這團陰影則成了黑夜的一部分。在窗外森林黑黝黝的樹影中,我都可以辨析出這團陰影。它來自太平洋的那端,北加州的舊金山海灣地區。
幾年的辛勤勞作,積勞成疾,在我剛剛找到一份教職,獨自遠赴夏威夷任教后僅僅幾天,妻子生病了,腹部脹痛,全身乏力,毫無食欲。這一切癥狀,都像肝病。
七月十五日這天,她仍然強撐著病體,坐車去上班。正好是星期天,我在租住的公寓里休息,打電話給她,聽到她有氣無力的聲音,內心十分焦急,卻毫無辦法。我只好在網上,查到了舊金山中國城一家華僑醫院的電話號碼。打電話過去,對方說:“如果要來看病,只能看急診。”好不容易熬到下班,妻子艱難地走到了那家醫院。醫生給她作了CT和肝功能檢查后,告訴她:肝臟上好像有什么東西。叮囑她第二天去中國城的另一家醫院,找專門的內科醫生診斷。而她的肝功能指針,全部異常,指數大大超過健康標準。
醫生開了一點藥,要她自己去買。整個診斷過程中,醫院沒有給予任何緩解疼痛的治療。妻子已經沒有力氣再去買藥,拖著病體,搭乘灣區捷運的火車,回到冷清的家里。由于我不在家,她不僅要自己照顧自己,還得照料毫不懂事的兒子的吃喝。夜里,我睡得很不踏實。對于肝病,我有所了解。只要疾病涉及到肝部,都不會是小毛病。
七月十六日
一大早,妻子在疼痛毫無緩解的情形下,來到舊金山中國城,請醫生將昨天的CT報告單解釋給自己聽,并給予治療。誰知,美國醫療系統可怕的預約制度,將她擋在醫院門前。她已經坐在了候診室里,卻因為沒有預約,醫院無法安排醫生為她治療。她只好拖著疲倦已極的身體,回到家中。
七月十七日
幸好,在我們家斜對面,住著著名詩人喻麗清和她的丈夫唐孟湘先生。來自臺灣的這位女詩人,不僅詩歌中充滿了仁愛,而且,身體力行,積極參加青樹基金會的活動,為中國西北甘肅等地的貧困山區募資助學,年年都自費到中國去考察助學項目。和他們夫婦結鄰而居,成為我家近年來最大的幸事之一。
這天早晨,聽說我妻子生病了,她立刻開車,將妻子帶到她的家庭醫生那里。那位姓鄧的醫生,仔細為妻子診斷后,立即和伯克萊一家醫院聯系,要我的妻子馬上去急診室求治。一個不祥的冷顫,侵襲了我的全身。
我早晨給妻子打電話時,她正在鄧醫生的診所。我上完課,走出教室,到停車場給妻子打電話,卻再也無法打通。我只知道,妻子病情危急,目前已經抵達了這家醫院的急診室。一直開車帶著妻子連跑一家診所、一家醫院求治的喻老師,身體本來就不好,此刻,想必連午飯都沒有吃上。我再度給妻子打電話時,妻子說,手機的電快用完了,我請她將手機交給喻老師,然后,我問出了那個可怕的問題:“不會是肝癌吧?”見妻子被醫生叫進了急診室,喻老師說:“還很難說。剛才鄧醫生打了電話來,叮囑我,一定要留在急診室,一旦有生命危險,可以及時搶救。”
掛斷電話,我深感無助和懊悔。隔著汪洋大海,隔著五小時的航程,在自己最親的人身患重病時,我卻無法立刻趕回她的身邊。
四十多年人生中無數艱難與困苦,二十年婚姻里所有的歡樂與痛苦,此刻都變得那樣微不足道。我唯一的祈愿,就是,不要給我那個確診的壞消息。下午三時到四時,是學校的教員會議。我作為新教員,應該禮貌性地講幾句場面上的客氣話。會議用英語進行。我坐在那里,就像一個完全聽不懂英語的人一樣。上司、同事,都說了些什么,完全與我無關,而且,一個字都沒有進入我的耳朵。我神色的惶然與驚懼,或許有細心人已經覺察到了。
下午四點半鐘,我下班回到公寓。停好車,走到公寓門前,手機突然響了起來。我看電話號碼,不是來自妻子的手機,我的內心,處于黑暗的巔峰。那種心情,如同死囚,即將聽到宣判。我呆立在門前,握著手機的手在顫抖,兩腿發軟,也在不停地抖動。
電話那端,傳來唐老師開心的聲音:“剛才,醫生已經仔細研究了CT報告,又重新化驗了肝功能,診斷結果是,并非肝癌,只是比較嚴重的膽囊炎,必須手術摘除。”我激動地對著手機,高聲喊到:“唐老師,謝謝你,這是我二零零八年接到的最重要的一通電話!”
中國在二零零八年,遭遇了地震巨災,我卻在這一年,找到了一份還算不錯的教職;妻子的病一旦確診,就會得到徹底治療。折磨她長達十多年的老毛病,很快就要被根除了。這樣一想,我被巨石壓著的心,一下子放了下來。晚上,我炒了兩個菜,自己為自己壓驚。
九月九日

這天清晨四點多鐘,我就起床了,喚醒妻子,開車將她送進醫院的手術室。妻子照例睡得很熟,這讓我有幾分不忍。病落在她的身上,經歷了十多次檢查和診斷。在這個漫長過程中,她表現得比我坦然。第二天就要接受手術,她好像一點也不擔心。
街道上汽車并不多,醫院在十多分鐘車程之外的柏克萊市,一所世界著名的大學所在地。進入醫院,到接待處,核對了身份,工作人員發給我一個奇怪的傳呼機,叮囑我說:“當這個傳呼機振動時,就表明手術結束了。”然后,指點我們進入手術準備室。
這是我四十多年來,第二次,送自己的親人進手術室。手術其實不大,是中國任何一個縣級醫院都可以進行的膽囊摘除術。但在美國,卻經歷了肝功能、B超、磁共振、腸鏡、胃鏡等十多項檢查,最后才確診。每一項檢查,費用常高達數千美元。但是,和中國醫院絕對不同的是,這些檢查,并沒有收取一分錢的費用。這些費用,將在日后,用賬單的方式寄給病人。
妻子躺在病床上,護士前來,量血壓、體溫等,然后,拿出一張表格來,逐一詢問一些跟身份和病情有關的問題,過了一會,一位麻醉師出現,將同樣的問題,重新問過一遍,我記得很清楚,其中一個問題是:“你知道今天到這里來是干什么嗎?”隨后,護士將妻子推進了手術室,告訴我,手術大約進行一小時。
早晨八點左右,我獨自繞著醫院周圍的幾條街,慢慢地踱步。不用說,我的內心是不安的。雖說是個小手術,又是美國先進的大醫院,但畢竟要將身體,穿幾個孔洞。我上一次送妻子進醫院,是在近二十年前,我們的兒子即將降生。在這二十年里,從成都到舊金山,她為這個普通的家庭,付出了多少心血和辛勞,只有我最清楚。
我突然想起,我一生中,至少還有兩個九月九日,我同樣終生難忘。一九七六年九月九日,在稻田勞動的我,從收音機中,聽到了毛澤東的逝世公告。中國和我的命運,從這天開始,發生巨變;一九九四年九月九日,我在北京,登上美國西北航空公司的客機,初次跨出國門。一介中國書生由此開始了長達十多年的異國奮斗。
而此刻,二零零八年九月九日,在將妻子送入手術室后,我獨自漫步在美國的街頭,內心在不安中祈禱,既為我的妻子,也為所有受著各種痛苦的人。人生并不完美,世界也有殘缺,對我擁有的一切,我應該心懷感恩。
這時,口袋里的傳呼機振動起來。我趕緊回到醫院,在接待室,手術醫生打來電話,簡單到只有三個字:“It’s done(做完了)。”
謝天謝地!
在醫院的走廊上,看見護士推著妻子,向觀察室走去。妻子臉色蒼白,眼睛緊閉,神志不清。我呼喚她的名字,她也只能含糊地哼一聲。
進入觀察室,我守候在妻子旁邊,陪伴她。到了晚上十點左右,我不得不離開,開車回到兩小時車程外的學校總部,因為第二天的課程是不能缺席的。我任教的分校遠在夏威夷,五小時航程之外。這次,學校“領導”考慮到我的家庭困難,特意送我回總校接受培訓,以便我送妻子去醫院。
汽車行駛在漆黑的山區公路上,我突然想到了一個生動的詞:奔波于途。在人生的旅途上,我喜歡這種不知終點的奔波和奮斗。我也知道,今天,我已順利邁過了一道災厄之“坎”。我的二零零九年,應該順順當當。
我以此,祝福中國,也祝福美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