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0年,年方二十的我結束了求學生活,到江陰一中執教語文。雖說萬事開頭難,語文不好教,但血氣方剛、心大志壯的我,對此卻并不十分介意。這一來是因為我讀書時學業成績甚好,自覺還有點兒本錢;二來是因為江陰一中是我的母校,我原先的一些老師還在校內任教,他們見我重返母校,都顯得特別熱情和格外關心。
內有動力,外有助力,我便信心十足地干了起來。開頭兩堂課上得似乎還真是不賴,學生的反響都相當不錯。第三堂課時,有位校長前來聽課了。由于備課較為充分,我倒也不怎么緊張,講起來依然像前兩堂課那樣從容自在。學生也挺為我爭面子,一個個全都競相發言,積極主動地與我緊密配合。
進展一直都頗為順利,約莫過了半節課時間,忽然有位學生問我“毀譽”的“毀”字究竟是什么意思。對此我備課時早有準備,所以也就不假思索地隨口答道:“毀”就是“詆毀”,也就是“故意說人的壞話,惡意對人進行攻擊”的意思。解釋完畢,本可以按原計劃把課繼續講下去,可為了顯示自己肚子里多少還有一點貨色,我又特意進一步發揮道:故意說人的壞話,惡意對人進行攻擊,雅一點說是“詆毀”,白一點說就是“誹謗”。為加深學生的印象,我還將“誹謗”兩字工工整整地寫在了黑板上。寫畢轉身,我正暗自得意,卻不料竟發現校長原本微露笑意的臉上突然蒙上了一層陰影。我猜想這一定是因為我剛才的解釋而引起的,可對“毀”字的解釋我在課前是專門查了字典的,怎么可能出現差錯呢?我滿腹狐疑,心中忐忑,講起課來也就不免亂了方寸,以至于那位校長的臉上很快就陰云密布了。一種失敗的預感很快就襲上了我的心頭,我只盼著下課的鈴聲早一點響起。
下課的鈴聲終于響了,一出教室我便急匆匆地走回辦公室,趕忙打開抽屜翻開字典,在“毀”字和“詆”字的條目下重新查看了起來??煞瓉砀踩サ夭榭戳撕脦妆?,也沒有發現我的解釋有什么毛病。怪了,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腦子像風車似地轉了一陣以后,我便又翻到“誹”字的條目下細細地查看了起來。這一查看,我終于如醍醐灌頂,一下子明白了我錯誤之所在,原來剛才我是想當然地把“誹”字錯讀成了“pai”。這時候,我可真是連腸子都悔青了,不由得頓足長嘆:唉,一字讀錯,就好比是一鍋湯中突然掉進了一粒老鼠屎,把好端端的一鍋白米粥統統給糟蹋了!
隨后,我便滿臉沮喪地去了我原先的班主任那里,向她原原本本地述說了事情的經過,請求她的指點和幫助。聽了我的講述,她一方面告誡我必須正視這樣的問題,在日后的教學中一定要更加謙虛謹慎,踏實認真,力爭少犯乃至不犯這樣的錯誤;另一方面,她又告訴我說,那位校長還是挺有水平的,絕不會因為我一字讀錯就將我一棍子打死,勸慰我一定要振作精神,經受住這次挫折的考驗,千萬不能因此而灰溜溜地抬不起頭來。果然,那位校長當真沒有因為我讀錯了字而對我冷眼相待,相反倒是對我的那堂課給予了較多的肯定,即便是在指出我的一些問題時,語氣里也充滿了熱情。然而盡管這樣,隨著此后事態的發展,他對我的熱情鼓勵已無法真正熨平我心底的傷痕了。
原來那堂課后,有個在學習上頗有鉆研精神的學生并不滿足于我對“毀”字的解釋,他又特意去查閱了字典。而正是這一查,他發現了我將“誹”字錯讀成“pai”的失誤。瓶口好封,人口難扎,這事兒沒多久便在學生中廣泛傳開了,有個調皮的學生甚至還由此給我起了個“pai字先生”的綽號。在我們吳語區,“白”字的讀音跟“pai”十分接近,他巧取諧音,既直接點出了我的差錯所在,又給我加封了“白字先生”的冠冕,使我時時感到如坐針氈,處處覺得無地自容。
這初入教壇的一個跟斗,跌得還真是不輕,每當夜深人靜之時,我總會感到周身在隱隱作痛。學期結束之后,我終于不得不告別了我的母校,告別了給我以厚愛的我讀書時的老師,帶著莫名的惆悵,也帶著全新的希望,到新的天地里闖蕩和奮斗。此后,我就始終以此為鑒,在教學上更勤奮刻苦,在學問上更踏實嚴謹,再也不敢有絲毫的怠惰和馬虎?!熬\所至,金石為開”,汗水沒有白流,心血沒有白花,我終于漸漸地將壞事轉化成了好事,在學識修養上具備了較為深厚的底蘊,在教學和教研方面都獲得了被廣大業內人士所認可的一些可喜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