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花凋》是張愛玲《傳奇》中少有的沒有“傳奇”色彩的代表作。小說中川嫦患病后與戀人的身體接觸的瞬間、久病不治得知男友另結(jié)新歡瞬間以及見到戀人女朋友的心理感受瞬間透露出戀愛中女性的悲傷與無賴的心理,傳達(dá)出張愛玲筆下小人物真實而現(xiàn)實的生存狀態(tài),超越了傳統(tǒng)俗世俗情題材類小說的膚淺窠臼。
關(guān)鍵詞:灰色人物;真實;現(xiàn)實;花凋
中圖分類號:I207.42 文獻(xiàn)標(biāo)識碼:A 文章編號:1006-026x(2013)04-0000-01
《花凋》是張愛玲小說集《傳奇》中很少被研究者關(guān)注的一篇小說。小說講述了一個普通遺少家庭中不被在意的四女兒川嫦從戀愛到患上絕癥后戀人離去的過程。張愛玲在《流言·自己的文章》中說:“一般所說“時代紀(jì)念碑”那樣的作品,我是寫不出來的,也不打算嘗試,因為現(xiàn)在似乎還沒有這樣集中的客觀題材,我甚至只是寫寫男女之間的小事情,我的作品里沒有戰(zhàn)爭,也沒有革命。我以為人在戀愛的時候,是比戰(zhàn)爭或革命的時候更樸素,也更放恣的。這種樸素的、放恣的人物心態(tài)在小說《花凋》中表現(xiàn)得似乎尤為明顯,這也是《花凋》區(qū)別于張愛玲其它小說的獨到之處。本文的論述試圖通過川嫦與章云藩戀愛經(jīng)歷中的三個瞬間來解讀這篇小說。
(一)
“每逢他的手輕輕按到她的胸脅上,微涼的科學(xué)的手指。她便側(cè)過頭去凝視窗外的藍(lán)天。從前一直憧憬著的接觸……是的,總有一天,……總頭一天……可是想不到是這樣,想不到是這樣……”
這段是川嫦患上肺癆后,戀人章云藩作為醫(yī)生的身份給她看病時有過的身體上的接觸的描寫。我們知道,章云藩是川嫦在最美好的年齡里遇到的初戀。川嫦對于他的最初印象是純粹消極的,“不夠這個,不夠’那個,然而幾次一見面,他卻為了同樣的理由愛上他了。”在和章云藩在跳舞場有了初次的小小的身體接觸的時候,還“想到這里就紅了臉……怎么著也不對,而且,這一點接觸算什么,下次他們單獨地出去,如果他要吻她呢……”川嫦如懷春少女一樣對于和戀人的接觸抱有本能的愛情想象和向往。然而卻在章云藩走后的第二天便一病不起,想象中的美好場景也只是自己身為病人時候和章云藩的接觸,就像她自己所說的那樣,“想不到是這樣,想不到是這樣”。
鄭家的每一個人都是如此:鄭先生有錢的時候就在外面生孩子,沒錢的時候就在家里生孩子;鄭夫人極力存著自己的私房錢不被家人發(fā)現(xiàn);川嫦的幾個姐姐們在穿衣用度上也是互相排擠……所有的人都是為了自己的那么一點點小小的私利而現(xiàn)實地活著,正如川嫦自己所言:“在我們這個家里就辦不到。誰都不用想著一個人享點清福。”但卻又不能說這類灰色人物冷血無情。因為在川嫦患上肺癆后章云藩依舊頂著家里逼婚的壓力告訴她:“我總是等著你的。”并且免費為他打針,兩年后才交新的女朋友。鄭先生在感嘆四毛頭的病拖不了多久時候也是淚流滿面;鄭夫人在川嫦患病期間也是照顧有加,姐姐們對于她的病情也倍感痛心……所以,在這篇小說中,我們找不到極具震撼力的悲劇沖突,也看不到善惡美丑的分明界限,有的只是為著自己的那么一點俗利俗情而現(xiàn)實地活著的灰色人生常態(tài)。
(二)
“川嫦本來覺得自己是個無關(guān)緊要的普通的女孩子,但是自從生了病,終日郁郁地自思自想,她的自我觀念逐漸膨脹,碩大無朋的自身和這腐爛而美麗的世界,兩個尸首背對背拴在一起,你墜著我,我墜著你,往下沉。”
這是川嫦久病治療無效對自己認(rèn)識的心理感受的一個瞬間,之前的一段提到:“人家要她,她便得到她所要的東西。這一切她久已視作她名下的遺產(chǎn)。”這一切,當(dāng)然包括她和章云藩的愛情,“然而現(xiàn)在,她自己一寸一寸地死去了,這可愛的一切也一寸一寸地死去了。”川嫦覺得對于這可愛的一切,她自己是個拖累,“對于整個的世界,她是個拖累。”所以在這種生之無望的世界里,她覺得“碩大無朋的自身和這腐爛而美麗的世界,兩個尸首背對背拴在一起,你墜著我,我墜著你,往下沉。”張愛玲擅長描寫戀愛中人物的心理,尤其是女性人物心理。正如嚴(yán)家炎所言“張愛玲的小說成就,首先在于兩性心理刻畫具有前所未有的深刻性。”這段心里活動的瞬間刻畫還伴隨著作者對存在的思考,在川嫦看來,“她不存在,這些也就不存在。”
同樣的描述還出現(xiàn)在其小說《半生緣》中的曼璐身上。川嫦和曼璐的絕望都是帶有戀愛理想破滅色彩的絕望,川嫦在與失去的愛情告別時候有種難言的惆悵。逝去的不僅僅是愛情,還有容顏,還有未來,還有生命……所以曼璐覺得她(曼楨)“年紀(jì)這樣輕,她是有前途的,不像蔓璐的一生已經(jīng)完了,所剩下的只是她從前和豫瑾的一些事跡,雖然凄楚,可是很有回味的。但是給她妹妹這樣一來,這一點回憶已經(jīng)給糟蹋了,變成一堆刺心的東西,碰都不能碰,一想起來就覺得刺心”。張愛玲能夠洞察出戀愛中的男女的每一個心理變化契機(jī),并將之以文學(xué)化的手法表現(xiàn)出來。這使得小說故事豐滿、人物心理穿透力極強(qiáng)。
(三)
“川嫦見這人容貌平常,第一個不可理喻的感覺便是放心。第二個感覺就是嗔怪她的情人如此沒有眼光,曾經(jīng)滄海難為水,怎么選了這么一個此等角色,對于前頭的人是一種侮辱,第三個也是最強(qiáng)的感覺是憤懣不平,因為她愛他,她認(rèn)為唯有一個風(fēng)華絕代的女子方才配得上他……”
這個瞬間描寫是川嫦見到戀人章云藩新交的女朋友余美增時候的心理描寫。短短的一瞬間,川嫦的心理連續(xù)出現(xiàn)了三個感覺:先是放心,因為覺得余美增姿色平平,并不比自己漂亮,所以萬分放心,覺得這樣一位女人不足以和自己抗衡。接著便是嗔怪,因為在自己眼里的男朋友是那么完美,然而他選戀人的水準(zhǔn)實在是不恭維,似乎章云藩帶著這樣一位女朋友來見她就是對自己的侮辱。最后是憤怒,因為她愛他,所以覺得只有一個特別優(yōu)秀的女子才能夠配得上自己的戀人。這種憤怒恐怕也還有川嫦對自己因病不能夠與章云藩在一起的無奈之感,不過張愛玲在這個瞬間的心理描寫中并沒有提及。因為《花凋》并沒有古希臘命運悲劇里那種反抗不可知力量的崇高感。張愛玲所要表現(xiàn)的只是一個小女人在戀愛中的悲慟,雖然這種悲痛的力度和形式并不遜色于任何悲劇故事,她只是站在一個戀愛中女人的立場上對人生中的不如意進(jìn)行書寫。
夏志清在《中國現(xiàn)代小說史》和《論張愛玲》中說:“《傳奇》里很多篇小說都和男女之事有關(guān):追求,獻(xiàn)媚,或者是私情;男女之愛總有它可笑或者是悲哀的一面,但是張愛玲所寫的絕不止此,人的靈魂通常都是給虛榮心和欲望支撐著的,把支撐拿走了以后,人會變成什么樣子——這是張愛玲的題材。”在川嫦見到余美增的瞬間,她那瞬間的三個感覺是不帶任何假意的真實心理感受。我們很難對這種“放心”、“侮辱”、“憤懣”的心理感受做出任何道德上的評價。不是因為川嫦此時“人之將死”,其言其行自然就會得到善良的評價。而是她的這種心理沒有善惡美丑的嚴(yán)格區(qū)分,川嫦不過是在此時流露出了一個戀愛中的小女人的正常的戀愛心理,無關(guān)善惡美丑。這是張愛玲的題材,將川嫦置于戀愛無望的境況下,失去了人固有的外在價值體系的束縛,展露出人的真實感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