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海音鄉愁情感的空間表達

摘要：“鄉愁”是文學的一個永恒母題，它是人的深刻的生命體驗和心靈的回歸。在臺灣當代文學的發展中，由于國民黨敗退臺灣而導致的地域分隔和政治高壓催生出了臺灣鄉愁文學的發展，林海音作為最早在臺灣文壇上抒寫“懷鄉文學”的女作家，在當時既聲嘶力竭又空洞無物的“戰斗文藝”的隙縫里，在男性作家呼喊“原鄉人的血必須流返原鄉”時，她以她對“空間”的獨特關注，向讀者展現了潤物細無聲的文化鄉愁。

關鍵詞：“鄉愁”；臺灣當代文學；鄉愁文學

中圖分類號：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6-026X（2013）04-0000-01

和時間一樣，空間也是人類認知的重要向度。人從根本上來說是包裹在與環境的復雜關系之中，而人本身也是一種獨特的空間性存在。在《城南舊事》中，林海音通過時間的線將小英子成長過程中的五個故事集合在一起，表達了她對人生悲劇和女性命運的獨特認識，但在鄉愁的表達上，時間敘事的重要性卻讓位于空間敘事，她通過北平地理空間的延展和小英子心理空間的兩條線索，刻畫了一個記憶中的充滿市民趣味的老北平，具有鮮明的空間意識。

一、城南的“地圖”：

在《城南舊事》中，林海音對地理空間十分關注，并將之作為推動小說情節發展的關鍵因素之一。第一章《惠安館傳奇》圍繞小英子的新朋友——北平惠安會館門前一個“瘋子”秀貞的故事展開，她與曾寓居會館的一位北大學生私定終生卻又慘遭遺棄，最終不幸喪生于火車輪下，父母為使“我”忘卻這段悲慘的記憶而將家搬到新簾子胡同。于是第二章《我們看海去》的開頭就說：“媽媽說的，新簾子胡同象一把湯匙，我們家就住在靠近湯匙的底兒上，正是舀湯喝時碰到嘴唇的地方……”而就在新簾子胡同盡頭的一片廢棄荒草地里，“我”遇見一個將贓物藏在草叢里的偷兒，從而引出他的故事。至第三章《蘭姨娘》，英子一家搬到虎坊橋，篇首即以“我”和妹妹站在虎坊橋大街上看“出紅差”（槍斃革命學生）引出爸爸的好朋友——北大革命青年德先叔的出場；并以我們一家人在虎坊橋上為德先叔和蘭姨娘送行作結……伴隨著這幅城南地圖地慢慢展開，我們看到是一幅老北京的生活畫卷：黃昏的虎坊橋大街上人來人往，穿著月白竹布褂，演戲的富連成科班到廣和樓去上夜戲，七月十五提西瓜燈逛街；而“騾馬市大街回來，穿過魏染胡同，西草廠，到了椿樹胡同的井窩子，井窩子斜對面就是我們住的這條胡同”……

林海音通過小英子的眼睛向我們展現了三十年代北平大街小胡同的獨特風情，她的思緒便循著這一條條街巷一點點延伸出去，沿著點線面擴張，描繪出北平城南的每條胡同、每個角落，如同引領自己和讀者一一走遍。我們可以根據這些詳盡描述勾勒出一幅屬于她的城南地圖：齊化門、興華門、椿樹胡同、絨線胡同……實際上，五十年代的北平早已變了模樣，林海音通過一切承載著童年記憶的空間完成了對北平的重構，雖然記憶中的往事并非眼下實景，但對童年記憶的重溫也慰藉了她的思鄉之苦。林海音的城南地圖承載了她甜蜜又哀傷的鄉愁。

二、大人的世界：

文中的小英子通過對身邊大人的世界的觀察和理解，形成了一個獨特的洋溢著童真童趣也隱含著文化隱痛的獨特心理空間，這實際上表達了林海音身處臺灣與母體文化產生距離所引起時產生的對民族傳統文化的追溯和懷戀。

林海音是以兒童的心理空間來感知北平城南一帶的人情、風俗的。把“傻丫頭”說成了“灑丫頭”的媽媽在認真地學習著北京話，宋媽嘴里哼出一串串民謠，“虎坊橋的老乞丐，日本人，騙子，“出紅差”的熱鬧場面，“出大殯”，這些都在“我”童年的心靈里留下了不可磨滅的印象和獨特的思考。“我”的心靈在那小小的年紀里，便充滿了對人世間的現實生活的懷疑、同情、不平、感慨、興趣等種種情緒。在“我”心中，瘋子秀貞是個癡情苦命，充滿母愛的姑娘，偷兒迫于無奈下的偷竊不是絕對的壞，蘭姨娘身世不幸，與爸爸的曖昧讓我對她既愛又恨，宋媽愛別人的子女勝于愛自己的子女……小英子用天真無邪的眼光來看待這個世界，感受到瘋女秀貞、小偷、宋媽、蘭姨娘等人身上被遮蔽的人性光芒，看到這些最平凡的人身上的人性美和人情美，由衷地親近和喜愛這種鄉村女性的淳樸和善良心性。在英子小小的文化空間里已經浸潤著中國傳統文化情結的影子，表現出醇厚的中國文化人倫相親的特征，林海音對這一心理空間的詳盡描述何嘗不是作者戀鄉之情的表達。

臺灣與大陸的隔離使五十年代赴臺的作家普遍表現出疏離母體文化的鄉愁，林海音通過這一文化心理空間向讀者展示的正是由超越家國之上的文化認同感。這種由對祖國悠久文化傳統的向往而衍生的鄉愁滲透出對傳統倫理道德、思維方式、民俗民風的崇尚與依戀，體現出她對大陸母體文化強烈的認歸。

三、“移民”身份與女性作家：

林海音生于日本，三歲以前在臺北生活，后隨其父母遷居北京，她在北平經歷了求學、戀愛、結婚生子，一生中的一半生命都在那里度過。雖然在1948年回到臺灣，但她對第二故鄉北平的那份眷戀和思念之情卻要勝過對臺灣的情感，《城南舊事》正是她這種情感的表達。但和當時其他赴臺的作家不同的是，林對地理空間和人物的文化心理空間的關注使《城南舊事》“標志著臺灣的鄉土小說由政治的、社會的、問題的、寫實的大一統向鄉愁的、文化的、民俗的、個人性情的、抒情的分野”。

首先，林海音的“移民”背景導致她對地理空間特別關注。《城南舊事》之“南”指向空間，北平對她來說就是“城南”，是具體的城市，林海音的散文集《（兩地）序》中寫到：“兩地”是指臺灣和北平。臺灣是我的故鄉，北平是我長大的地方。我這一輩子沒離開過這兩個地方。……當年我在北平的時候，常常幻想自小遠離的臺灣是什么樣子，回到臺灣一十八載，卻又時時懷念北平的一切，不知現在變了多少？”因此，當她書寫北平時，空間成為回憶過去的一個重要維度，無論其小說還是散文，皆不約而同地呈現一種地圖式建構。

其次，許多從大陸赴臺的男性作家不同，林海音摒棄了直接的功利目的，注重對情感性靈的真誠抒寫，用女性作家獨有的溫柔敦厚、凄迷感傷、怨而不怒的風格，一點點鋪敘開她的文化鄉愁。北平是座特殊的城市，對許多身陷政治漩渦的男性作家而言，它是“京”，是帝都，他們對家國天下的關注使得對時間尤為敏感，北京追憶聚焦于時代變動和帝國想象；而對林海音而言，它是“城”南，是城市，與日常生活、市民趣味有關，她對于城南的市井風情和平民娛樂體貼入微、樂在其中，一個鮮活豐富、生氣淋漓的城南躍然紙上，并在此基礎上開掘了一個從滿女兒情結的文化心理空間，正是這種嘗試使《城南舊事》掙脫了單純的對由于地理空間造成的對家園故國的思戀情結，而以獨特的方式把鄉愁積淀成一種文化理念，在情感深處標識出對文化的認同與傳承。

實際上，貫穿《城南舊事》全篇靈魂的核心主人公并不是任何一個人物，而是“城南”。林海音通過她對空間驚人的敏感，敘寫了對于一個城市的感覺和追懷。實際上，她十分清楚：隔海遙望，地理上的空間早已阻斷她回歸第二故鄉的可能；而此時彼岸的北京也再不是她記憶中的那個溫情家園了。她所做的一切努力，不過是從地理和心理的雙重空間在重構一個虛幻的記憶之城，就像是干渴的游子在北京城南開掘出了一口深井，以其甘冽、清澈、醇美的活水滋潤了千百萬顛沛流離的心。遠離了沉重的歷史線性的家國想象，滋養了她們所有的鄉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