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容摘要:歷來研究者皆認為S.5747《張承奉祭風伯文》是關于農事的祭文,但比照傳世文獻可知,該件應為金山國建立前,歸義軍節度使張承奉祭禱風伯保佑戰事順利的祭文。
關鍵詞:敦煌;風伯;祭文;性質
中圖分類號:K870.6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0-4106(2013)02-0064-04
S.5747《[天]復五年(905)正月四日歸義軍節度使南陽張承[奉]祭風伯文》(以下簡稱《張承奉祭風伯文》)是研究敦煌西漢金山國的重要史料。原件無題,僅殘存開頭八行。文中涉及的張某,榮新江等確定為張承奉[1]。茲據原件校錄如下:
□(天)①復五年歲次乙丑正月壬□(戌)朔四□□(日乙)丑②。歸義軍節度沙瓜伊西管內觀察處置押蕃■(落)等使金紫光祿大夫檢校司空兼御史大夫南陽張■□(承奉?),■(謹)以牲牢之奠,敢昭告于風伯■(之)神。伏惟神首出地戶,跡遍天涯■夏涼而草木閏(潤),■四海與為(以下缺)
張承奉曾于10世紀初建立西漢金山國,自號“西漢金山白衣天子”(《舊五代史·吐蕃傳》)。這是敦煌地區長達兩百多年的歸義軍史中的一個特殊時期,但傳世文獻中關于這段歷史的記載卻很少,學者只能根據敦煌遺書中的一些線索對金山國歷史展開討論。S.5747既包含具體時間,又有關于張承奉所任職官的重要記載,一直以來都被視為研究歸義軍史及金山國史的重要史料,如姜亮夫《唐五代瓜沙張曹兩世家考》[2]、李正宇《關于金山國和敦煌國建國的幾個問題》[3]、盧向前《金山國立國之我見》[4]、榮新江《歸義軍改元考》[5]等。同時,該件又常作為討論敦煌地區宗教祭祀的材料,如譚蟬雪《敦煌歲時文化導論》[6]、顏延亮《敦煌文化中的道教及文化》[7]、劉永明《試論曹延祿的祭醮活動》[8]、張弓《敦煌典籍與唐五代歷史文化》[9]、趙貞《歸義軍史事考論》[10]等;或將其視為歸義軍地方政府對中央禮儀制度的尊奉,如高明士《唐代敦煌官方的祭祀儀式》[11]、姜伯勤《唐敦煌城市的禮儀空間》[12]等。這些研究都將S.5747號所載祭祀風伯之事視為一次祈求風調雨順、五谷豐登的普通農業祭祀。
據殘存字句,S.5747號確為祭風伯文無疑。然而通過比照傳世文獻及敦煌遺書中的其他祭文,并結合相關歷史背景,筆者認為此件當為某次戰役前夕,歸義軍節度使張承奉祭禱風伯保佑戰事順利的祭文。
一 唐代兵學論著《太白陰經》中的重要線索
唐代李筌著《太白陰經》是一部融道、儒、兵家之說為一體的兵學論著。李筌,號達觀子,約唐玄宗至代宗(713—779)年間人,其生卒年月及里籍現已無從確考。《太白陰經》全書共10卷,詳細記載了軍事謀略、軍隊典儀、兵器裝備、營壘布陣、祭祀占卜、人馬醫護等軍事作戰的內容。該書是唐代少數幸存兵書中卷帙完整的一部,其中卷7收錄了8篇祭祀范文。這些祭文用于戰爭前祭祀牙旗、牧馬之神、蚩尤、山川、風伯雨師、毗沙門天王等神靈,以祈禱戰事大捷。其中的《祭風伯文》為解讀S.5747提供了重要線索。此文開篇如下:
維某年歲次某甲某月朔某日,某將軍某,謹以磔牢清酌,祭于風伯之神,曰:惟神道(首){1}出地戶,跡遍天涯;東溫而層冰澌散,西烈則百卉摧殘。鼓怒而走石飛沙,翻江倒海;安靜則云屯浪息,綻柳開花。暢百物以敷蘇,使八方而寧謐;達庶人之理,暢大王之雄。[13]
將其與S.5747比照,二者的行文格式、措辭用語竟如此相似。開篇點明祭祀時間、主祭者、祭品以及祭祀對象。祭祀正文緊隨其后,開篇便頌揚風伯的巨大威力“神道(首)出地戶,跡遍天涯”。顯然,《張承奉祭風伯文》是按照《太白陰經》之《祭風伯文》的格式創作的。
風伯祭祀是古代軍事活動中的重要儀式。冷兵器時代,風雨等氣象條件直接影響著戰爭的勝負。上古傳說蚩尤大戰黃帝時,曾遣風伯雨師大興風雨以助戰事,因此風伯雨師逐漸成為戰爭前必須祭祀祈福的偶像。文獻中多有關于戰爭中祭祀風伯的記載。《玉海》卷101《郊祀》:“太平興國三年十一月北征,遣官祭風伯雨師壇,用少牢。”[14]《武經總要》前集卷5《軍祭》:“舊法兼祭風師。祭雨師、祭馬祖其薦獻亦用牲牢、酒脯、香幣,如上儀。惟風師磔犬以為牲。”[15]風伯祭一項十分的儀式便是宣讀祭文。這些祭文往往鋪陳排比,大加稱頌風伯的威力,祈求其助己方軍隊所向披靡,大敗兇敵。
《太白陰經》作為重要的軍事著作盛行于后世,可以推測其中的祭祀范文亦被廣泛使用,如明茅元儀所撰《武備志》收錄了該文[16],但未見戰事中的實例。S.5747的發現恰為其流傳于后世提供了最直接的證據,彌足珍貴。至此我們已經找到了S.5747的來源,但判斷其性質仍需進一步對比其他文獻。
二 敦煌遺書中的祭風伯文
目前所見敦煌遺書中另有一篇祭祀風伯的文樣,即S.1725v《祭風伯文》:
敢昭告于風伯神:惟神德含元氣,體運陰陽,皷(鼓)吹萬物。百谷仰其結實,三農茲(資)以成功;蒼生是依,莫不咸賴。謹以制弊(幣)醴薺,粢盛庶品,祗奉舊章,或陳明薦,伏惟尚饗。
同一寫卷內還有祭奠文、祭灶文、祭雨師文等文樣,尾題“年月日張智剛牒”。從內容上看,此件《祭風伯文》是一篇典型的農事祭文,祈求風伯保佑“百谷結實”、“三農成功”。試與《大唐開元禮》卷28《吉禮》“立春后日祀風師”條進行比較:
祝文曰:維某年歲次月朔日,子嗣天子謹遣具位臣姓名,敢昭告于風師:含生開動,畢佇振發,功施造物,實彰祀典。謹以制幣犧齊,粢盛庶品,明薦于神,尚饗。[17]
盡管文字存在差異,但S.1725v《祭風伯文》的格式和內容均與《大唐開元禮》所載祭祀風伯的祝文十分相似。二者皆為祭祀范文,在正式使用時方才加入主祭者的姓名和身份。前者又可視為遵照后者范式而作,內容更為詳細生動。作為官方祭祀的重要組成部分,這兩篇祭文的目的十分明確,即祈求風伯保佑風調雨順、五谷豐登。再對比《太白陰經》中對風伯“走石飛沙”、“翻江倒海”等巨大威力的極力宣揚,這些出于農業生產需要而創作的祭文更側重于歌頌風伯煦育萬物的功德造化。換言之,在軍事祭祀中人們偏重頌揚風伯的破壞作用,而農業祭祀則主要贊美其創造力。因此,我們推測S.5747《張承奉祭風伯文》與S.1725v《祭風伯文》應當是出于不同目的而創作的,前者為軍事祭文,后者為農事祭文。那么S.5747的創作時間,即公元905年,敦煌地區是否發生過戰事呢?
三 歷史背景
金山國在建立之前及其短暫的統治期內,一直陷于連年征戰中,最終戰敗于甘州回鶻,繼而亡國。鄭炳林考證張承奉征伐樓蘭的■微政權并取得大捷的時間是905年,此舉為敦煌通往于闐掃清了障礙,金山國遂于906年建立[18]。這個推論是在李正宇所主張的“906年建國說”[3]的基礎上推導而來的。事實上,金山國的建立時間一直是學界爭論的焦點,至今未有定論{1}。各家在這個關鍵問題上的分歧導致了對于其他史實發生時間的推論亦不盡相同。但無論堅持哪種主張,學者們都承認一個基本事實,即金山國建立之前,敦煌與周邊少數民族政權如西州、甘州回鶻的關系一直較為緊張,曾發生過征討樓蘭、伊吾之戰。如P.2594+P.2864《白雀歌》、S.4654《羅通達邈真贊》、P.3718《張良真生前寫真贊并序》、P.3718《閻子悅生前寫真贊并序》中都有關于樓蘭、伊吾之戰的記載。若依鄭說,則上揭S.5747《張承奉祭風伯文》極可能是張承奉征伐樓蘭前所使用過的一篇祭文。
綜上,筆者推斷S.5747《張承奉祭風伯文》是金山國建立前的某次戰役前夕,歸義軍節度使張承奉祭禱戰事順利的祭文。至于該戰役是否確為征伐樓蘭之戰,還有待結合其他材料進一步考證。相信對該文書性質的重新確定,可為破解金山國史中的樁樁懸案提供一條新線索。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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